春天的确来了。
两匹马乘着四个人沿着河水一路向西，森林越发稀疏，渐渐看见了人家，被砍秃的树墩成群结队地出现在雪地上，从融化的雪下露出一半。他们从桥上过河时，桥下河水已经流淌了起来，裹挟着冰雪欢快地冲锋。过了河周围都是被雪覆盖的草地，偶尔能看见炊烟从深处升起。继续沿着河行了大半天，小路变成了大路，危子倾看见了密集的人家，远远地望见了城墙。
河流在城墙前分为三股，两股绕着城市流淌，还有一股从城市中间穿过。歌赛达宛如河流中的一个小岛，亦或者是这道大河成为了歌赛达的护城河。此时已经是午后两三点的时分，歌赛达毫不设防地敞开着门，守城的宪兵昏昏欲睡，只是提醒他们不要在城市中纵马狂奔。两人毫无阻碍地进入了城市当中，眼前的大道宽敞平整，街道两边的小店里人来人往，十分繁忙，房屋之间有无数道路通往巷弄深处，危子倾深信他一旦走进去，就很难找到出来的路了。
两个孩子十分兴奋地左顾右盼，但刚来到新地方的陌生感暂时还占着上风，阻止他们四处乱跑。
艾弗拉姆在前面骑行了好一段，慢慢停住马，笑着说：“危先生，下来吧，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歌赛达。”
危子倾赞同地下了马，两人牵着马在城市中慢慢走着。这里的人衣着显然比安西雷亚领的人更加考究，个个行色匆匆。
艾弗拉姆给他介绍道：“这附近是便宜的店铺和店铺主人住的地方，有的铺子得走到小区深处才能看见，没有熟人领着一定找不到……最好的手工匠都住在市中心，你很快就能看见了……河边是交际花出没的地方，改天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危子倾顾不上说话，看着四周的建筑，震撼不已。歌赛达不愧是首都，所有建筑都往壮美的方向修筑，更让人惊讶的是，每换一个街区，建筑的风格就变化一次，就仿佛一日之内经历了数个时代。
他问道：“这里的建筑为什么都不一样？”
艾弗拉姆笑道：“是这样，大概四十多年前，歌赛达经历了一场大火，半个城市都被烧掉了，一切都毁于一旦，那时皇帝甚至把他的宫殿用来收容难民。之后重建的时候招募了大量建筑师，简单规划了范围之后每一片都由一个建筑师负责，他们的风格并不统一，再加上旧歌赛达的部分，才会让每一块都如此与众不同。”
他说着，在前方停了下来，一道巨大的阴影从他头上投射下来，他指着面前一道巨大的拱门道：“这是当时没有被烧掉的部分中最重要的一块，名为大胜利碑凯旋门，是蒙太古帝国重新统一后班师回朝时皇帝下令修建的，好让凯旋的军队从中间穿过。门上按惯例用三种语言刻着赞颂皇帝的话，以记录他的功绩。这上面还雕刻了许多人像，都是言灵教会的圣人，比如著有《语法术》的特克拉斯，著有《论蒙太古语》的瓦罗，最近的还有著有《保卫新蒙太古语》的贝雷……我是不是说多了？我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
“我的确挺感兴趣的。”
危子倾点了点头，他确实对这个国家的语言学发展十分感兴趣，“说起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有凯旋门呢。”
“虽然这东西没有什么用，但是所有人看见它都会开心起来，就好像这帝国还在最辉煌的时候。”
艾弗拉姆叹了口气，“但是已经不是那么回事了，现在的皇帝被私下称为庸王查理，他年轻时统一了蒙太古，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他的时代了。”
他牵着马穿过凯旋门，继续向前不远，面前是一个学院模样的建筑，与剑桥的学院十分类似。危子倾指着那个建筑询问道：“那里就是你说的语言学院？”
“这叫做第一语言学院——很可惜，它本身的排名算不上第一，但我最多也只能把你安排在这里了。听着，你先去我家洗漱和整理，你睡个好觉，过两天我再把你引荐给学院长。”
艾弗拉姆低下头，把眼罩戴回完好的那边，又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怪人。他冲着危子倾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冲他飘了一个飞吻：“对了，差点忘记了，欢迎来到歌赛达，危先生。”
艾弗拉姆住在市中心的一栋小别墅里，危子倾从那里来来往往的学徒和工匠口中得知了艾弗拉姆的地位，这个男人是歌赛达最受热捧的画家之一——尽管他惫懒又多情，品少得可怜，但他似乎就是有办法打动贵族们和皇帝的铁石心肠，如有神助般画出完美的品。他的品公认有着神秘时代的细腻与张力，突破了本世纪盛行的和谐画风，让人们耳目一新。但是，他最为人知的地方还是他的丑陋和多情——明明有着一张神鬼莫近的脸，他却是交际花们的宠儿，有传闻有姑娘甚至倒贴给他钱。
危子倾对这些传闻并不感兴趣，他在这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尽全力约束两个孩子。这屋里到处都是画画用具，画笔，草稿，颜料，洗笔的脏水，学徒和工人在期间穿梭，杂乱无章又井然有序，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小王国，两个孩子对这里来说太危险了。危子倾对付他们焦头烂额，在艾弗拉姆从工中脱离出的第一时间提出要离开这里，最好能马上被介绍给学院长。
他是在晚饭时间提出这个请求的，艾弗拉姆闻言十分诧异，咬着叉子说道：“我还以为你会愿意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我很想在这里待着，但是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精神崩溃了。”
危子倾不但没休息好，黑眼圈甚至还大了一圈，“艾弗，你还是按照约定，把我介绍给学院长吧。他们应该会有宿舍吧？”
“确实是有的，但是你没问题么？”
艾弗拉姆指了指自己眼睛底下，“你现在看起来比我还可怕。”
危子倾哀叹一声：“我受够小孩子了，在这里他们找到了武器，武器你知道么！绝对不要把怪物放进军火库，现在我已经焦头烂额了。艾弗拉姆，如果你同情我，就赶紧让我去自食其力，住窄小的宿舍——我只适合那里了。”
艾弗拉姆忍着笑，连声说好。他在歌赛达很有几分名声，之前也为第一语言学院画过壁画，现任学院长刚刚跟他预约了一幅画像，对方对他很是亲热，他自信对方不会拒绝他这个小小的请求。
第二天艾弗拉姆畅通无阻地进了学院长室，秘书把艾弗拉姆迎了进去，但有几分为难地把危子倾拦在了外面，对艾弗拉姆道：“学院长没说您还会带个人来。”
他一边说一边狐疑地瞧着危子倾，对他很不信任。这个男人虽然是被大画家带来的，但是对方过于消瘦，脸上的黑眼圈浓重，就像那些过度沉迷酒、药或是女人的无药可救之人一般。艾弗拉姆大人什么都好，只有两个缺点：一是脸上的伤疤，二是容易轻信，秘书很怀疑这个男人也是对方轻信的对象。
艾弗拉姆一愣，朝着危子倾看去，危子倾无所谓地耸耸肩：“你先进去吧，有事再叫我。”
危子倾已经习惯这个待遇了，他懒得反抗，直接坐在门外的椅子上，让艾弗拉姆进去。
艾弗拉姆犹豫了一下，秘书已经打开了门，愉快地说道：“快来，大人，学院长已经等了你许久了，他一直在抱怨你没时间给他画像呢。”
艾弗拉姆随口说着俏皮话，只来得及跟危子倾抱歉地眨眨眼，就被秘书推进了门里，然后门砰地一声关上，好像关在了危子倾的脸上。
危子倾坐在椅子上，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感觉事情可能并没有艾弗拉姆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些人对自己很不友好，他们听了艾弗拉姆的意见，对自己转变态度的可能性又有多少？一成都不到吧。好在艾弗拉姆能说服他们让自己留在这里的几率倒是很高，之后用自己的本事让他们改变态度倒也不坏。
过了许久，学院长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大腹便便、戴着假发的中年男子和艾弗拉姆走了出来，两人握了握手，中年男子拍了拍艾弗拉姆的肩膀，看向危子倾：“这就是你说的，非常厉害的语言学家？非常年轻啊。”
艾弗拉姆说：“天才都是很年轻的，学院长，你一定得给他一个合适的位置。”
“当然，当然，把他交给我吧，不必操心了！”
学院长笑呵呵地说着，把手放在危子倾的肩膀上，“您要是还有事情就先走吧，这个孩子就交给我，我会把他放在合适的地方的。”
艾弗拉姆目光在学院长和危子倾之间徘徊，他虽然有心多说几句，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适合他继续插手了。他点点头，顺势离开：“那就拜托了。”
学院长脸上堆着笑目送他离开，等艾弗拉姆彻底离开后，把手从危子倾肩膀上拿了下来，神情也迅速冷淡了下来。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危子倾，啧啧道：“孩子，你今年多大了，不会超过二十吧。艾弗拉姆的确是个不错的画家，但他对于语言学一无所知，我不可能给你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你明白么？我们第一语言学院虽然不算是歌赛达最好的语言学院，但也比乡下的语言学讲师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除非你真的有出色的贡献，我不可能把一个真正重要的位置给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就算艾弗拉姆开口也不行。”
危子倾坐冷板凳的时候就料到了这件事情，毫不吃惊，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情。他说：“我知道了。那请让我阐述一下我的理论，然后您来看看，我就究竟能在这里做什么如何？”
学院长摆摆手：“够了，孩子，我没有时间，每天至少有一百个年轻人请我看他们的论文，我要是每个都看就什么也做不了了。如果你想说什么，你最好把它写下来，当歌赛达每一个语言学家都知道这本书的时候，我才会去看。至于现在，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孩子？”
“危子倾，危是姓，子倾是名。”
危子倾用中文说了他的名字。
学院长叹了口气：“这是哪来的乡下话，太拗口了！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克里斯吧。克里斯·危，既然艾弗拉姆阁下开口了……”他四处看了看，把秘书拉了过来，和对方耳语一通，两人都一脸不高兴，然后学院长宣布道，“你去当个全科助教吧。”
助教就助教，危子倾也不是没有当过。但是这次的助教工却和他的想象完全不同——基本上就是打杂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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