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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落的酒杯飞溅出的碎片引起了周围人的一片惊呼，女人们拖着裙摆，跳着躲开一地的玻璃碎屑。清脆的声响也引起了刚进来的人的注意，她那双清冽如水的碧蓝眼眸微微一转，定定地投射在奥蒂莉亚身上。她红艳饱满的双唇微微一弯，妩媚动人地笑了起来。奥蒂莉亚安静沉默地看着她，周围的喧嚣仿佛在瞬间纷纷远去，清晰的只有她砰砰的心跳和耳膜处鼓荡的，来自比斯开湾的阵阵海潮声。她专注地看着那个熟悉的美人，潮水声渐渐褪去，海浪拍击岩石留下的洁白泡沫随着水流聚往一起，那个人如同维纳斯的诞生一般站在泡沫中央，朝自己盈盈微笑。奥蒂莉亚试探地往前踏出了一步，单薄的舞鞋踩在玻璃碴上，涌起无尽的，细碎的疼痛，偶像有人撒下一张渔网，包裹住了她的心脏，收紧之后片片的血肉迟钝地从心脏上剥离。她还能保持微笑，一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蜿蜒而下，最后落入她的口中，苦而咸。她不知疼痛地向着那个人走去，如梦似幻地如同踩在云端一般眩晕。直到她紧握住了对方那温柔细腻的双手，她才意识到这是个实实在在的，活着的人。
“夫人，我曾经在哪儿见过您？”
但她不认识自己了，她怎么能不认识自己了呢？
“玛丽，你终于回来了。”
奥蒂莉亚紧握着那个女人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即使在外人看来她实在是无比失礼。
“夫人，我想您是认错人了吧？我不叫玛丽，我叫叶卡捷琳娜。”
“什么？”
奥蒂莉亚这才回过神来，她握着对方的手细细打量着，认真观察后的确会发现，这个自称叶卡捷琳娜的女人和玛丽并非处处相像。
相比起来，玛丽的面庞更加纤巧椭圆，可肌肤不如叶卡捷琳娜这般白得透明。虽然一样是金发碧眼，但叶卡捷琳娜的容貌显然更加俄国化一点，下颌略有些棱角，嘴唇也更加丰满肉感。不似玛丽那般神情温柔，叶卡捷琳娜有一只更为俊俏的鼻子，显得她更加俏皮可爱。她的气质也与玛丽有天壤之别，少了虔诚宁静，多了一丝轻佻放纵。奥蒂莉亚讪讪地松开手，干巴巴地蠕动了几下嘴唇：“抱歉，是我认错人了。”
“俾斯麦夫人，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您，”正在奥蒂莉亚和叶卡捷琳娜彼此尴尬的时候，总算有人前来解围了，“看来您已经见过我的妻子卡佳了。”
“奥尔洛夫先生，”奥蒂莉亚定睛一看，走过来的男人左眼罩着眼罩，瘸着一条腿，不过这些残疾并不能损害他的高贵气质，“真高兴见到您，原来这位是您的妻子呀，是我冒犯了。”
“我并没有感到冒犯，夫人。”
叶卡捷琳娜轻声细语地说着，看到自己的丈夫过来，她动熟练地挽住他，朝奥蒂莉亚嫣然而笑。
“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奥蒂莉亚过于郑重其事的致歉让叶卡捷琳娜很是疑惑，她轻轻扯扯丈夫的衣袖，后者适时地打起了圆场：
“夫人何必如此客气？我们去外面走走，聊聊天吧，正好可以叙叙旧。对了，您要是不习惯叫卡佳的俄文名字，也可以叫她凯瑟琳。”
凯瑟琳是叶卡捷琳娜这个名字的另一种叫法，奥蒂莉亚自然更习惯前者。她盯着叶卡捷琳娜的眼睛，态度严肃认真：“我叫您凯蒂。”
“自然是可以的，您随便怎么叫我都行呢。”
叶卡捷琳娜，现在被奥蒂莉亚称呼为凯蒂，妩媚可人地一笑，不知是刻意还是无心地掩了掩朱唇，姿态轻佻，引得不少浮浪子弟探头探脑。
他们三人从舞厅中出来，趁着夜色往海边走去。度假胜地的夜晚依然充满着欢乐和喧嚷，尽管今天的天气谈不上好。三个人慢慢走向海滨的散步区，逐渐远离了热闹的人群。此时岸边的海水正在退潮着，露出狭长的沙滩，白天卖糕饼贝壳的小贩们已经不知所踪，无端显露出略显凄凉的僻静来。
奥尔洛夫腿脚不便，他很快借故坐下，让自己那条伤腿得到休息。在此之前，奥蒂莉亚已经问出了他们夫妻现在的职务。奥尔洛夫现正充当着沙皇驻比利时的秘密特使，夫妻俩居住在布鲁塞尔，此番也是来比亚里茨度假的。
“卡佳，你陪俾斯麦夫人走走吧。我这条腿委实不争气，只好坐在这里休息休息了。”
奥尔洛夫的安排正合奥蒂莉亚的心意，她有许多话想和凯蒂说。但当她真的和凯蒂并肩行走时，她忽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从她的角度能看到凯蒂天真稚嫩的侧脸，她和玛丽去世时的年龄正相仿，看着她会让奥蒂莉亚有一种恍惚之感，好像玛丽从未死去，只是时间在她的身上凝固了。
“您……之前在舞厅里，为什么要叫我玛丽呢？”
凯蒂问这个问题时用右手拢着自己卷曲飘荡的金发，转过头去看奥蒂莉亚，动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这也是和玛丽很不同的一点，玛丽在她这个年纪已经很有少妇的沉静了。
“那是我的一位故人，她和您长得很像。”
“那也不至于认错嘛，您的故人和我的年龄必然不同的。”
凯蒂的语气变得娇嗔起来，“您和她是许久不曾见面了吧。”
“是的，许久不见了。”
“她是出国了吗？到了很远的地方？西班牙、土耳其，还是跑去了遥远的东方？”
凯蒂胡乱猜测着，但奥蒂莉亚的回答让她浑身一凛：
“我宁愿她只是去了远方，但很可惜，她去的是上帝的居所。”
“您请节哀。”
凯蒂讷讷地嘟囔了一句，沮丧地闭上了嘴巴，也不再聒噪了。但她的安静不过持续了几分钟，随后又恢复了之前的天真好奇，“我和她真的很像吗？”
“长相却有相似之处，但您并不是她。”
奥蒂莉亚的回答让凯蒂咯咯笑了起来，她显然因为这句话得到了满足：
“正是这个道理呢，哪个女人都不会希望自己变成旁人的替身呢。”
“您的魅力对于熟悉的人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再不会被认错。”
奥蒂莉亚的奉承让凯蒂更加开心起来，她撒娇一般地拉起奥蒂莉亚的双手：“都说来自男人的赞美是靠不住的，最真诚的赞美来自于同性。夫人您的赞赏就是对我最大的肯定了。”
奥蒂莉亚正欲说些什么，凯蒂已然松开了她的手，提着裙摆向海水的方向跑了几步。奥蒂莉亚忙跟在后面。这时她忽然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转过身朝奥蒂莉亚笑得纯真活泼：“幸好我眼尖，这里居然还有小螃蟹。”
她摊开手，细嫩洁白的手心里躺着一只裹满沙子的青灰色小蟹。它大概是头一次被人类抓起来赏玩，正不知所措地挥舞着自己的鳌，吐出一连串的泡泡。凯蒂笑眯眯地向奥蒂莉亚显摆着：“您看，它多可爱呀。”
奥蒂莉亚刚想让她把那只可怜的螃蟹放下来，以免被夹伤，凯蒂已经先一步伸出左手食指去戳弄那只小蟹了。惊慌失措的螃蟹立即富有攻击性地用它的大鳌对着那根青葱指狠狠一夹，凯蒂顿时发出一声呜咽的痛叫。
“快把它扔出去！”
奥蒂莉亚眼疾手快地扑上去，捏住螃蟹的壳把它远远一丢。可怜的弄不清状况的小螃蟹划过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奥蒂莉亚拉过凯蒂的手查看着，“受伤了吗？”
“手指好疼。”
凯蒂的眼里噙着一泡眼泪，可怜巴巴的举着一根手指。奥蒂莉亚小心翼翼地捏着她的指头查看，香槟瓶塞大小的螃蟹能有多大的力气？不过是在她那白嫩的指尖上留下了一道微肿的红痕，但这足以让娇生惯养，打出生以来未曾受过一丁点痛楚的凯蒂泪眼朦胧了。
奥蒂莉亚安抚的轻轻揉着凯蒂的手指，看她依然一副眼泪要掉不掉的委屈模样，不禁好笑起来：“并没有破皮流血，过一会儿消肿了就好了。”
“可是真的好痛呢。”
凯蒂委委屈屈地摇晃着手指，模样活像个稚气未脱的女学生。奥蒂莉亚愈发觉得好笑，她于是拉过凯蒂的手，将那根受伤的手指温柔地含在了口中，轻轻吮吸着。
凯蒂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她的手指头一次被一个女人含住，不同于男人口腔的粗粝，女人的唇舌更为柔软温暖。滑嫩的舌头包裹着自己的手指，尖端从伤口上掠过。麻麻痒痒胀痛之余，又伴随着令人心神荡漾的异样愉悦。她想要抽回手指，却又手软脚软地浑身无力起来。
“还疼吗？”
奥蒂莉亚的唇舌松开了凯蒂的手指，后者脸红心热地看见她那红润嘴唇和自己的指尖牵连出一道暧昧的银丝。眼看因为自己的沉默不语，奥蒂莉亚又打算把它含进口中，凯蒂急忙摇起了脑袋，一头蓬松的卷发都跟着扑棱棱抖动，好像雏鸟柔软的初羽：
“不疼了，不疼了。”
“不疼就好。”
奥蒂莉亚微笑着放开了她的手，凯蒂的心里反倒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她掩饰一般地抽出手帕擦拭着自己的手指，忽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紧紧攥住了手帕，把它揉成了小小一团。她那天蓝绣银色卷草的鞋尖在沙滩上磨来蹭去，将原本还算平整的沙地踏出了浅浅一片坑洼：
“我……我们回去吧，夫人。”
“好。”
看着凯蒂局促不安的模样，奥蒂莉亚在心中暗暗哂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孩子呢。
她们两人安静而沉默地往回走着，一路上谁也没有主动提起任何话题，只有彼此的目光偶尔交汇。每到这个时候，凯蒂就会慌慌张张如同小白兔一般飞快地移开眼神，好像她面对的是狡猾的狐狸或是凶残的灰狼。
凯蒂的慌张一直持续到她们快要走到奥尔洛夫所坐的地方，后者已经站起身准备迎接她们了。凯蒂忽然像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似的，一扭身紧拉住了奥蒂莉亚的双手：“夫人，您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呀？”
“欧洲旅馆，市政广场那边的那个。”
奥蒂莉亚一时摸不着头脑。
“旅馆呀……那您有没有想过，在度假的这段时间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呢？”
凯蒂说到这里的时候，羞涩地低下了头。透过她毛蓬蓬的卷发，奥蒂莉亚能看到她的双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红了起来。看着她，奥蒂莉亚忽的想到了自己养的那些可爱的小狗，摇头摆尾地朝自己求着爱抚。如果凯蒂现在有一条尾巴，那一定是在不停地摇晃的。
“那当然好，正巧我现在手头不甚宽裕呢。”
奥蒂莉亚说完这句话才想起，自己不该在一位淑女面前提到金钱问题，幸而凯蒂并不觉得冒犯，她反而激动地握住了奥蒂莉亚的手：
“经济问题您根本不用担心呀，您有我呢，夫人。”
奥蒂莉亚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竖起一根食指，放在自己的鼻尖前：“首先，以后请用你来称呼我；其次，叫我奥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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