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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谌宣朗就像疯了一样，随时随地都在温书：早起跟着何英扎马步时默背文章，让何英抽查提问；坐在马车上上学下学时，就同何昀一句对一句讲四书释义；连午休时吃着点心，还在翻阅书本。
他自知自己底子薄弱，也分外珍惜念书的机会，一点都不敢马虎。反倒是想来被先生称赞的何昀，也不知道是担心什么，旁敲侧击地说了几次，叫他不要那么拼命。谌宣朗对自己要做什么一清二楚，只当耳旁风。于是十几天后，正在临帖的他不出所料地在“天”班看到了何昀。何昀直截了当地说：“宣朗弟弟，学习要循序渐进，我怕你这么拼命会弄坏身子。”
谌宣朗把那一页书临完，才抬起头慢吞吞地说：“我一没有挑灯夜读，只是利用平时的时间；二没有闭门不出，每日还在随何叔叔学武，怎么会弄坏身子？”
何昀竟找不出话来反驳他。但是看着谌宣朗瘦瘦小小的身子裹在宽大的盘领衫里，这么小怎么经得起这么拼命，叫他如何不担忧？
谌宣朗也拿这固执的家伙没办法，只好打苦情牌，压低了声音说：“何况，我不想再看见宋珠那些人了。他们若再欺负我，你和妹妹就一定能保证在场么？我想早些升班，一来和你伴，二来也不用见那些人烦心了。”
至于他有意无意地让先生注意到宋珠的功课都是抄别人的，害得宋珠手心挨了顿板子，每日为课业烦扰只能绕着他走，这种事就不必让何昀知道了。
何昀听一向冷淡的宣朗弟弟说要和自己伴，也有些受宠若惊地应了。等回去之后才发现自己又被他糊弄过去了。
八月十五，书院早早的放他们回去赏月。何家的马车也一早就在外头等着了。一上车，何昀就说：“宣朗弟弟，今日是中秋佳节，阖家团圆，赋诗赏月的日子，不可太过劳累了。”
谌宣朗嗯了一声，便问他：“武王缵太王、王季、文王之绪。下一句是什么？”
“壹戎衣而有天下。”
何昀脱口而出《中庸》里的句子，回答之后才无奈的意识到自己的劝说又一次被对方无视了。
谌宣朗点点头，“这就是了，我总是惦记着后一句身不失天下之显名，却忘了壹戎衣而有天下。”
他露出一个自嘲的表情，便不再搭理何昀，自己喃喃默念去了。
马车在何英家门口停下来，谌宣朗就要下车，何昀拽住他，“今天叔叔也要到家里来，我们直接回去吧。”
谌宣朗说：“我想先回去拿几本书。”
刚刚听他们俩讲书昏睡过去的何暄一下子精神起来，“我们快下去，直接和叔叔一同回去吧！”
何昀无奈，只得先下车，一手牵一个，叫车夫把车赶回家。可惜今日何英似乎有事耽误了，还没有回来。何暄一下又蔫了。谌宣朗从自己的屋子里把《四书章句集注》的中庸一卷拿了出来，跟他们往那边走。何昀摇了摇头，把重重的书抢过来自己帮他拿。
何安竟不在书房里，而是和何夫人一同坐在正屋里说话。
三个孩子回来，见到他都行礼问好。何安看到何昀手上还拿着书，面色稍霁，等看清楚是《四书章句集注》，又冷了下来。“你拿着《四书》做什么？都学过那么久了，竟还不能通背，需要看书么？”
“老爷话不能这么说，学得再怎么熟练了，能够查漏补缺总是好的，老爷书房里的书不也会时时找出来查阅么？”
何夫人连忙替儿子说话。
谌宣朗低声回道：“书是我的。”
“你？”
何安毫不客气地盯着他，“你不是刚刚开蒙么？这么快就学到四书了吗？”
“并不是，只是我自己想学。”
谌宣朗并不惧他，声音平平地回道。
何安鼻子又发出短促的一声哼。
何昀怕他说出什么来，拉着谌宣朗的手说：“先生今日布置儿子做一首赏月诗，还请爹爹指点。”
“你还能做什么诗不成？”
何安嗤之以鼻，倒也没再纠缠，“你做完给我看看，我还得帮你重新改过，交出去才不至于堕了我的脸面。”
一会的功夫，何英就回来了，直接进入正堂，给哥嫂行礼问好。他们大人在一边叙话，小孩们在一边玩耍。
何暄手拿一本《女则》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只看她的表情，何昀就知道那是包着皮的话本。今日过节，长辈又顾不上，何昀也懒得念叨她。而谌宣朗，确实真的认认真真读起了四书，把注解小声地翻来覆去的念。
“你得把原文和注解放在一起，才好记住。”
何昀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提醒他。
谌宣朗移开了胳膊，继续背书。何昀又纳闷又难过，“你怎么了？我今儿为了给你打圆场，都送上门让我爹骂了，你怎么还是不理我？”
谌宣朗嘴里念念有词，听了他的话却停下来反问：“你爹不喜欢我，要你打什么圆场？”
何昀急急抱住他的胳膊，小声地说：“宣朗弟弟，我早跟你说了，我爹他说话就是这样，你看他何曾对我有过好脸色？是我的错，你要上进，我不该拦着你，你好好念书吧，哥哥给你赔罪。”
说完他当真了个揖。
谌宣朗原本不看他的，听到声音看过去，却被他滑稽的样子逗笑了，又暗暗叹气，就算何安的态度让他的计划受阻，那也是他考虑不周，跟小孩子赌什么气？“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不该迁怒你。”
何昀不敢再问迁怒是什么意思，老老实实地坐在两个专心看书的人之间。
晚上用饭摆在外面的凉亭，另辟一桌摆上贡品祭拜月亮。何昀只想着等会要被爹爹点评，哪里还顾得上吃饭，一门心思诗去了，只是仓促之下，毫无赏月的心思，又哪里做得出，只好搜肠刮肚地回忆着毕生度过的赏月诗，七拼八凑终于诌成一首。却心知糊弄不过，又专心想着如何修补。
谌宣朗也心不在焉，一半是因为还在暗暗背诵方才读的书，一半却是因为何昀的话。何昀的善意，他当然能感觉得。就算是何英叔叔，何暄还有何夫人，待他都很好。可是……他眸色渐沉。一家之主何安对他如此忌惮，他真的能设法扭转何家，扭转这么多人的命运？
何安与何英兄弟喝了几杯酒。何夫人打趣说：“老爷今日倒是尽兴。”
何安叹息：“人生能有几回佳节？如今父亲远在故乡，不愿入京，我兄弟二人能坐在一起饮酒赏月，已是大幸，又有良辰美景，如何不痛饮几杯？”
何英笑着说道：“弟弟别的不比哥哥，酒量倒还有一些，哥哥若想大醉一场，弟自当奉陪。”
何夫人连忙劝道：“老爷都快四十的人了，英弟也过了而立之年，都不是年少轻狂的时候，怎么还不知道饮酒伤身的道理，只想着大醉？”
“夫人说得有理。”
何安浅浅笑着啜饮一口，向何英举杯致意，又叫道：“昀儿，为父的酒快喝完了，你的诗做得如何了？”
何昀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立马就嗖的一下站起身，压着心里的紧张，把那首拼凑的诗缓缓念出，然后就等着听训。谁知何安竟点点头，“你学诗才不久，这首虽然拙劣，但是懂得化用前人的手笔，感觉算是对了。”
何昀心里大松了一口气。
何安又说：“诗词一道虽可怡情，毕竟是入学之后的玩意，重中之重还是学做文章，知道了么？”
何昀连连点头，何安便继续同何英说话去了。这个档口，一直默默低头吃饭的谌宣朗却突然扭过来问他：“你要考科举？”
“是啊。”
何昀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惊讶。
“可是你爹不是袭爵么？”
但凡这样的公子，轻松就能荫封，何必费劲考科举？
何昀失笑，只好跟他解释道：“我祖父是安顺侯，不过只是个流爵，因为陛下恩宠才沿袭一代，既没有采邑，往后也无法世袭。我爹也不是什么大官，除了爵位，侍讲学士只是从五品官罢了。若是我不考科举，将来难道要坐吃山空吗？”
谌宣朗没有声，点点头。何昀又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是我爹既盼着我读书，我又难得能做一件事讨他欢喜，自然就要好好读书了。”
谌宣朗又看了看何昀清澈见底的双眸，默默喝了口茶水。
用罢了饭，何安让下人送孩子们回去歇息，自己和何英在花园下对弈。黑白棋子在月光下光滑莹润，何英问：“哥哥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何安执黑落子，面上微醺，淡然地说：“那个孩子，你得防着点他。”
“宣朗？他怎么了？”
“他到别人家做客都随身带着四书，饭桌上吃饭时还默默背着，何况四书根本不是他现在该学的东西。”
“宣朗想要升到‘玄’班去。”
何英先解释了一声，才又笑道：“再说，哥哥不是最喜欢别人读书上进的吗？”
何安皱起长眉，脸上带出一丝厉色。“你要小心他，他才是个孩子，这么大年纪就为了进取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这还不可怕么？”
何英把棋子丢回壶中，“哥哥棋力高深，弟弟从来没有赢过。”
他收起笑，也淡淡的说：“至于可怕……哥哥不也是这样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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