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师兄，”或许是今夜夜色太美，亦或者是将这故事在心里闷了上百年，玄通终于没有像敷衍小孩子一样赶走苏锦，而是在夜风中缓缓说道：“自我入门以来，他都是个称职的大师兄。”
玄镜入门最早，年龄最大，也最为稳重。那时师弟师妹们还都是小萝卜头，围在大师兄身边，练功靠师兄督促，彼此之间闹了矛盾也去找师兄。
玄通是小萝卜头里的霸王，加上性格霸道，是大师兄的重点看护对象。
“他资质算不上好，但胜在勤奋刻苦。”勤奋是真勤奋，明明那时也是个少年人，却能耐着性子起早贪黑练剑，许多日清晨他们被师父暴跳如雷地从床上提溜起来，大师兄已经在峰完一百次剑了。
玄通停下来，沉默地喝了口酒，眼神穿过时光，仿佛看到了昔年的场景。
“但他对于剑的领悟上，总是差一点。”性格沉稳，意味着这个人能够捺住性子、静下心反复训练，但在某种程度上，按部就班，也代表着缺少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然而有时候，人的差别就在于这灵光一闪之间。
苏锦简直能够脑补出之后的故事了——玄镜身为大师兄，受师父的重视，对自己要求苛刻，初时尚且能够保持修为上的优势，可师弟师妹们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些资质上佳的弟子，似乎很容易就赶了上来。
玄通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玄通叹了口气：“他当年总说，凭我的资质，如果好好练剑，未来一定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剑修大能。可，他不知道，我所做出来的顽劣，都是给他看的。”
那时候是真的幼稚，大师兄的情绪一日比一日低落，逐渐变得沉默寡言，似乎只有在训斥他的时候，会恢复一点精神和活力。
于是，玄通一边偷偷努力，另一边又做出懒洋洋的模样，专门冲上去给玄镜呵斥。那时候，玄通的脑子只有核桃仁那么大，所以觉得，只要能让大师兄生龙活虎，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现在想来，当年真是蠢不可及。”玄通笑叹道，等他真的率先进阶筑基，大师兄出乎意料地选择外出游历时，他才真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自那之后，他刻意放缓了提升修为的速度。每次进阶，都要比大师兄慢一点。
“他给自己太多的压力，每天都过得不开心。”玄通说，“无论叩问天道，还是锤炼剑心，原本都是让人愉快的事情。”
说完，颇有深意地看了苏锦一眼。
苏锦哭笑不得，这便宜师父，讲故事时也不忘“教导”他。
玄通说：“后来，他游历时认识一个兰海阁的女修，准备和女修结为道侣。当时，是我破坏了他们两个人的好事，所以自那之后，他一直恨我。”
“……”苏锦目瞪口呆。
他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玄通在月色下蹙眉，说：“他根本不爱那个女修！女修的心里也有别人。既然彼此之间没有感情，为什么要结合？”
苏锦崩溃，心想你倒是浪漫主义，人家喜不喜欢关你什么事！
玄通仿佛察觉到苏锦的不赞同，反问：“你会和随便和一个女修结为伴侣？”
“问题是，玄镜师叔两人既然如此决定，就有他们的打算，您横插一脚算什么？”在玄通面前，苏锦胆子越来越大，说话也不客气。
玄通脸色发沉：“那，如果那个女修，半夜摸到为师的房间里来呢？”
苏锦瞠目结舌。
那一夜，玄通将女修倒挂在峰大树下冷静了一晚上，第二日，女修哭着回到了兰海阁，当天晚上，女修那阁主父亲亲自找来，将玄通怒揍一顿。
半个月后，玄通伤愈，便收到了玄镜的战书。
越来越远的师兄弟情谊在这一次中彻底划出裂痕，自此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如后入门弟子所见的那样，争锋相对，总要一决高下。
两个人彻底没有了交心的机会，原本以为会这样持续你争我夺下去，直到天溯年间，魔俢大能万骨血君在周朝大肆屠杀。
在修士面前，人类弱小得如同蝼蚁。万骨血君在一夜之间，轻而易举地屠尽一座城池。当时，这座城池位于天境宗的属地，金丹中期的玄镜和玄通，连同门派的元婴真君一起狙击元婴初期的魔俢。
“当时，我们的策略是先救人，后杀魔俢。”
但想得容易，他们在赶去的路上，便又收到了魔俢再屠一城的消息。与此同时，两座死城的尸气随风扩散，周围连续五座城池陷入瘫痪。
“魔俢到底想做什么？”苏锦不寒而栗。
玄通：“炼制枯骨丹。”
“那是什么？”
“能延缓身体衰亡的丹药。”元婴修士虽然寿命漫长，但若不在一定年限里进阶，也会走向天人五衰。万骨之所能敢在正道的眼皮子底下放肆，实在是别无他法。
“我负责去找解药。”玄通说。五城危机，如果尸气扩散，非但五城的人活不了，还会牵连到更多的人。
能够遏制尸气的药是元婴真君提出的，叫雪夜光，位于大陆最北的极寒之地生长。玄通当即全速御剑，日夜奔袭，哪知道他的仇人们约好似的，沿路堵截，烦不胜烦。
等他一袭血衣，拿到雪夜光飞速折返，被强敌埋伏，坠落在柳州郡，被一名樵夫捡了回一个叫做小岗村的村子。
那个村子隔污染源千万里，也受到了尸气污染。玄通当即为他们驱除尸气，心头满是疑窦——为何尸气非但没有遏制，还扩散得更快？
当晚，他的疑惑得到了答案：他所在村镇被人用阵法锁定，尸气源源不断地飘了进来。
玄通不顾伤势，提剑就杀。月光下，来人的脸庞映入眼帘，玄通心弦颤动，手上的剑一抖。领头人，正是元婴真君天九的徒弟之一。
眼前的疑窦仿佛皆有了答案，需要枯骨丹延长寿命的，不只是万骨血君，还有元婴期的天九师叔！
天九师叔心有二意，玄镜岂不是处境危险？玄通连夜赶回，一路上，天际蓦地被染成血色，阴风怒号，冤魂嗟叹。
枯骨丹炼制成型！
彼时，万骨血君刚被天九击毙，天九师叔抢夺枯骨丹受了重伤，元婴破裂，玄通赶到时，玄镜正给天九师叔最后一击。
天边的血云随着两位元婴修士的死亡而散去，玄镜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玄通，无比陌生。
如果再不明白自己是故意被支开的，玄通就是个真的大傻瓜了。他冷着脸抽剑，朝玄镜袭去，玄镜一言不发迎战。
两人这一次再全无保留。脚底尸骨遍地，玄通的伤口一次次地裂开，青色道袍被自己的血打湿。天空下起霏霏小雨，谁也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出剑，剑光回旋，割断雨幕。
第三百一十招时，玄通被玄镜砍断了剑，从天空打下，坠落在尸山中。一些血骨尚未炼化，血腥充斥着玄通的鼻息。他紧紧地闭上眼，身体撕裂，灵魂颤栗。
玄镜冲过来，将玄通抓起，拖着他的后颈，毫不留情地将他摔进尸骨山中，骨山碎裂，碎骨片划破脸颊，簌簌地流血。
这样不知道多少次，直到玄通像死人一般躺在骨堆中气息全无。
“用数数万人的性命，换一枚枯骨丹，你们没有良心吗？”玄通双目充血。
玄镜冷笑一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玄通闭上眼，师门当然都知道，只不过都瞒着他——玄镜同天九一起行动，不可能看不出天九师叔的作为，他非但不阻止，还刻意配合，哄走了愣头青的他。
一名元婴修为的修士对于门派有多么重要，他不是不懂。如果万骨丹真的能让天九延长一千年的寿命，付出一些代价算什么？
现在看来，是天九没能成功抢到东西，还废了修为，于是玄镜亲自出手击毙天九，收拾残局，将门派的利益最大化。
玄通的确缺乏心眼和谋算，但并不傻。
“你为什么不走？”苏锦问。
“我……师父。”玄通说，“他快死了。”
哪怕再恨，也不能在师父临死之前一走了之。磨了十年，蹉跎十年，在师父去世那一刻，玄通反而无处可去，独自困在青泉峰，一过百年。
而一些后遗症，是他慢慢发现的，比如不能飞——飞到高空，就会想起遍地尸骨，回忆起那股萦绕不绝的腥臭味，继而头晕目眩。修为下降，身体一天一天虚弱。
玄通号称“天心剑”，心如琉璃，所向披靡。这颗剑心若有了禁锢，心障不破，剑心不复。
可以说，如果不是苏锦出现，不断地惹麻烦，逼得玄通出门收拾烂摊子，玄通恐怕还会继续颓废下去。
那现在怎么办呢？
玄通沉默地喝酒，苏锦劝解的话语在脑子里转了几圈，心中忧愁，恨不得猛灌几口烈酒。他无法告诉玄通，每个人立场不同，所要的东西不同，无法强求。更无法堂而皇之地讲述许多社会的黑暗面，令玄通习以为常。
相处这些日子，苏锦早看明白，玄通是天才，但绝对不是小说中那种完美无缺、冷漠无心的主角，他有不少缺点，嘴毒，天真，脆弱，还有体内流动着的、奔流不止的热血。
如果这热血凉了，玄通还是玄通吗？
玄通喝完一壶酒，桂花酿的甜意一路甜到心头，让他有一种短暂的驱散迷雾的畅快感。酒坛饮空，故事讲完，夜色已到三更，玄通伸手揉了揉苏锦的脑袋：“快去睡，熬夜不长个子。”
哄小孩的语气惊扰苏锦，将他从沉思的状态中拉出来。玄通心中暗叹，这小孩子年纪轻轻，心中怎么就堆积着数不清的思绪？
连他都看不懂。
苏锦捂着被揉乱的头发，愤怒地瞪着玄通。玄通哈哈大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打算回屋。
抬眼，望着玄通单薄的背影，苏锦叹了口气：“师父，你这样颓废下去，下一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谁能去阻止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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