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医室里，缠了一夜的白纱布完全揭开，看见伤口，哀斐倒吸一口凉气。
毕浩然是玩滑板车摔倒的，膝盖磨在地上，皮几乎全被蹭破，深深浅浅能漏出肉来，整片膝盖都是红的。
毕夏也是第一次看见伤口全貌，他刚才护阮莞时蹲坐在地，弯折的膝盖勒紧了绷带、明显造成了二次伤害，锢出了印儿。
“皮肉伤，擦的浅，不算什么大事，看着吓人而已。”
见哀斐脸色难看，校医出声安慰，“不过你还是抱着他点吧，我给他抹点双氧水消毒，怎么说都露肉了，肯定会疼。”
“好。”
哀斐应下，为方便校医上药，他从毕夏背后伸手、环抱着他，后者先是一愣，被过度亲近的姿势瞬间乱了呼吸。
两人身体紧贴着，哀老师当然发现了小毕总的异常，小家伙在广场上摔倒时都没进他怀里这么大反应。
“然然”的忍耐力完全出哀斐意料，他跟校医都做好了准备，可整个上药清洗的过程中，除了消毒水蘸太多、意外滴进伤口时没忍住反射性缩腿之外，他都没吭一声。
上幼儿园的年纪算是对长辈、老师撒娇耍赖最肆无忌惮的年纪，不用这么懂事。
印象里，毕浩然也是软软糯糯爱撒娇的孩子，可今天，就算小家伙疼的浑身发抖也硬没哼一声，更没掉一滴眼泪。
“好了。”
消过毒又抹上紫药水，校医嘱咐道：“创口别沾水、别擦碰，没给他再绑绷带，多注意点。”
“好，麻烦您了。”
哀斐微一颔首道谢，侧目时瞥见毕夏眼眶泛红。
——孩子五感更敏锐，对疼痛的感知也更敏感，生理性反应不是毕夏能控制的。
哀老师叹口气，指腹轻轻略过毕夏眼尾，湿润滑落指尖。他还没说什么，就听小家伙嘴硬道：“我没有哭。”
“好。”
哀斐笑着摸摸小毕总脑袋：“但哭也不丢人啊。”
毕夏有些别扭的躲开：“……你不用同情我。”
“你知道同情是什么意思吗？”
哀斐觉得有些好笑，“老师这不是同情，是关心。”
词语解释对半大的孩子来说有些困难，“然然”一脸茫然，似懂非懂。
哀斐：“它两个……差别很大，但不重要，记住你可以向关心你的人寻求帮助就好了。”
哀老师自觉前段时间跟“毕浩然”关系疏远，说这句话也想肯定之前他身体不适时候的做法。
哀斐话说的用心，换来“然然”瞪大了眼睛、堪称灼热的视线。毫不夸张的说，小孩子黝黑发光的瞳孔像镜子一样，几乎能映出自己的脸。随后，无征兆的，“然然”长睫毛掉下一滴泪。
落在裤子上，晕成圈。
“然然？”
小毕总下意识伸手捂裤子，脸上却一阵温软，哀斐替他抹了脸上泪痕。
“我没哭。”
“我知道。”
“我没怕疼。”
“我知道。”
“一点都不疼……”
就是莫名想起了白珞。
她曾经好像也这么柔声细语、轻轻安慰过他。
其实关于母亲，毕夏也想不起什么，二十年过去，连声音都记不清了。
白珞的死是毕夏的阴影，像根刺一样一直卡在他心上，时间冲刷后，刺被消磨尽了，留下的洞却是填不平的。
不论是母亲离世还是后来破裂的亲情，毕夏都无处宣泄，性格使然，他吝啬表达就深藏于心，不会处理干脆不处理，不想面对就不面对。
久而久之，成了习惯。而尝到了逃避的甜头，是会上瘾的。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家庭关系不幸，但直到已婚的亲姐带外甥搬进他公寓，他才有落差感，切身体会到自己的过去究竟是何种不幸。
毕夏再高傲也不得不承认，他羡慕了，羡慕毕淳有美满合乐的家。
看“然然”胀红着眼眶，哀斐叹了口气，稍微搂紧了他，轻轻说：“我知道。”
瞬间，毕夏泪腺似乎失控，眼泪俗套的像断线的珠子。
哀斐跟白珞并不像，毕夏清楚，但他就是舍不得离开他怀里。
跟毕淳亲近，才怕她担心，这许多年，习惯了孤身一人，毕夏好像也需要一个宣泄口。
小毕总双颊泛红、泪流不止还一脸倔强的样子让旁边校医笑弯了眼，怀里那家伙害羞似的，将脸全埋进了他胸口。
这孩子……
先前，哀老师还担心“然然”会疏远他，现在看来，不会了。
小孩子确实特别敏感，能敏感的察觉谁是真的对他好。
然然在哀斐怀里窝着哭了好一会儿，抽噎声慢慢绵长均匀，许是哭累了睡着了。细密的睫毛还湿着，三两根黏在一起，脸上还染了薄薄一层红晕，特别可爱。
哀老师叹口气，跟校医交换眼神，把睡沉的小毕总抱回了办公室。
校医室跑完，活动课刚结束，正是吃饭的点。
哀斐见毕夏睡的熟，就把他托付给了办公室里空闲的刘老师，给小朋友披上件外套就跑去食堂给王秋雨帮手了。
而一听见办公室门关，睡熟的家伙立刻睁了眼。
——他刚才当然是装的。
就算换了毕浩然身体，毕夏夜不可能那么快就哭累睡着。
刚才没忍住落的几滴眼泪让他窘迫，毕夏一向骄傲，从愿意被人他舔伤口的模样，但……哀斐是例外，即便他不知道。
牵挂着受了伤的“然然”，哀老师这一趟没离开太久，回来的时候手里捧了一大把树叶。
“哀老师，你捡些叶子干什么？”
顾忌还在装睡的毕夏，刘老师小声问。
“我们班孩子送的。”
哀斐哭笑不得。他站的位置离毕夏很近，小毕总偷摸睁眼露了条缝儿，撇见了哀斐纤白脖颈和上面几根青细血管，从下往上看的角度真一绝。
当然，他也认出了他放桌上的那摞树叶。
最大的那片是李俊昊捡的，小孩跟他炫耀过。
这群小马屁精。
“……这么多叶子，你都打算留着吗？”
刘老师好奇走过来看了两眼，“一片比一片大，当不了书签好像也没别的用处。”
“嗯，我拿回来先放两天再说，总不能当着他们的面扔掉。”
刘老师若有所思点点头，难怪幼儿园这么多老师、哀斐最受孩子追捧，他身上确实有股独到又细腻的温柔。
幼儿园里孩子受伤是大事，老师有责任，也该及时跟家长汇报。
帮看完孩子，刘老师忙去了，办公室就剩哀斐和毕夏两人。担心熟睡的“然然”乱动、造成二次伤害，哀斐干脆留在他旁边给毕淳打了电话。
“毕淳姐，打扰了。”
哀斐压低声音道：“然然刚才摔了一跤，我……”
“他怎么又摔倒了？”
电话那头，毕淳一惊，声音明显不悦。
哀斐解释前因后果：“户外活动课，我们班一小姑娘滑倒了，他想去帮人家，结果自己没站稳。”
毕淳：……
“抱歉，这……实在是我的疏忽。我带然然去医务室看过了，不严重，但他之前膝盖上就有伤，所以我还是跟您说一声。”
然然才转学几星期就遭了两次罪，他这个老师当的确实不怎么样。
电话那头空白片刻，明显气的不轻，哀斐深吸一口气，准备好接受毕淳的批评，不料毕淳把火气撒在了另一人身上，“没事，不怪你。哀斐你让毕xi……a浩然接电话！”
“……然然刚才哭累了，现在还在睡着。”
又是片刻的空白，毕淳迟疑道：“他……哭了？”
毕夏多大个人了，就他那脾气，怎么可能掉眼泪？
可哀斐没有骗她的必要。
毕淳忽然发现，她似乎没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毕夏，而昨晚……
这些年，毕淳竭力让破碎的家庭关系回暖，她想让毕夏回家、想让他重新接受父亲，她希望家族和谐、生活圆满，她觉得这些年在弟弟和父亲间周旋调节很累，但似乎……这一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完全忽略了毕夏的感受。
毕建鹏对她来说是个合格的父亲，但不是毕夏的。
“嗯，毕竟蹭破了皮，给伤口消毒就是不好受。”
哀斐轻声说：“然然已经很勇敢了，小朋友帮助别人也是下意识，我跟他说过帮助别人的前提是保护自己，毕淳姐别生气，这事要怪也只能怪我这个当老师的没看好孩子。”
“……是他自己莽撞，怎么能怪你呢。”
毕淳确实心疼儿子身体，毕夏答应过交换之后会好好保护，但她也同样心疼弟弟。
她叹口气，“这样吧，下午的课就不上了，我去接他回家，差不多二十分钟到门口。麻烦你跟门口安保说一声，我直接进去接他。”
“好，那……”
“我没事。”
不等哀斐说完，小毕总整个手包住了他的小手指，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他身边，仰头看着他。
回家？
回家是不可能回家的，“我要留在幼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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