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田庄可不是这样的。千树心跳如擂鼓，不安地用力掐了几下大腿，痛感很真实，不是在做梦。她不想去相信，但现实就摆在眼前。
见她脚步乱乱，神色慌张地折返，本还在猜测怀疑的玉嬷嬷更加确定：小姐真的一点儿都不知情。消息被老夫人给封锁了。
小姐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当场晕厥过去都是有可能的。这么一想，玉嬷嬷心里就更不安了，哆嗦着摩挲手心：
“自从您去了城里，葛老夫人就撤走了庄里的管事和伙计，遣散所有仆从，生意也就此搁置不管，说是不想睹物思人，想起老爷生前种种……”
碧喜田庄恰恰占据了村里最肥沃的土地，这儿是喻敏鸿和钟夫人的爱巢，但也是葛老夫人心中抹不开的逆鳞。老夫人讨厌这儿的理由，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千树只觉得脑子一阵眩晕，强撑着，定了定神，追问：“你的意思是，这儿已经荒芜了四年？”
等等——
比起这个，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扫了眼衣衫褴褛的村民，眉尖微纠：“雇农们的工钱也没结清？”
喻家怎会如此不仁义？实在是难以置信。
“是的。”玉嬷嬷刚给了肯定答复，蓦地注意到千树的眸子转瞬间如寒冰乍破，吓得赶紧补充——
“本、本来是准备了钱款的。但是，当时负责发工钱的王管事觉得田庄废弃之后自己肯定也没着落，就狗胆包天地携款潜逃了……当时我们都以为，只要把案子告到县里的法衙，钱就能很快追回。哪知，此案迟迟不能告破，人财两失，加上老夫人对庄内事务不管不问，长久下来，工钱的事儿就这么耽误了，我们也不敢去催问……”
雇农的工钱，是每半年一次结算的。这钱在葛老夫人及府上养尊处优的夫人小姐眼里，只够塞牙缝的，但对于临水村的穷苦人家来说，却是保命钱。
就因为犯了老夫人的“忌讳”，这些日夜辛劳的雇农在一夕间失去了饭碗，还拿不到报酬。
他们到底何罪之有？？想到此，千树不禁感到愧疚。四年来，她在府里吃香的喝辣的，对乡亲们不闻不问……这日子是怎么熬的，连娃娃都吃不起粮了……
不能这样下去。千树觉得，自己身为田庄的主人，理应对底下的人负责。
她果断走下台阶，安抚虎子叫他别哭，然后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对众乡亲道：“乡亲们，请你们放心，庄上欠你们的钱，我一定会想办法还上的。”
领头的那个壮汉子没想到三小姐这么通情达理，反倒露出惊讶的表情，木讷道：“……此话当真噶？”
“当然。”千树很认真地说：“这件事我事先并不知情，所以……对不住各位了。现在，作为碧喜田庄新的当家人，我向各位承诺，势必好好处理此事，不让大家白干活。但是，因为我手上很紧，不能一次性把钱还清，只能先给大家救救急，其余的以后再补齐，还请大家多多体谅。”
人群里叽叽喳喳讨论，然后朝千树所在的方向涌了涌，村里人的面色终于亮堂起来。
“是吗，太好了，多谢三小姐！”
“果然三小姐有天师遗风！大气！”
千树转身询问玉嬷嬷：“如今庄里还剩多少人？”
玉嬷嬷苦笑：“回三小姐，就只剩我这个没用的老婆子了……”
唉。能用的人这么少啊。所以才在大门口摆地摊么。千树脑仁疼：“那你知道账本在哪儿么。”
“这个我收着呐，但我只有雇农工钱那一本，是当初法衙看过后送回来的复本。”
其余的账目，特别是田庄和商行贸易往来的金钱流水，应该还在葛老夫人那儿。她说了需要时间整理一下再送过来的，也不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猫腻。不过她手里的钱够花，应该不至于吧……千树晃晃脑袋，驱散这个念头，吩咐玉嬷嬷赶紧把账本拿来，她要清账。
于是，这位喻家三小姐才刚回来，连田庄都还没来得及逛一圈，就搬了桌椅，一个劲儿地往外掏钱。领钱的队伍，从大门口一直排到马道上。
实际操作了才知道。账本上，那一行行名目虽小，但合起来，竟超过百万，已经大大超出了千树的预计。她额头上登时渗出细密的汗珠，心里稍微有点儿打退堂鼓。
“糟糕。”云儿一边帮她发钱，一边心疼：“咱手上的钱不够……”
但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千树将随身的小包裹递给阿酸，小声嘱咐：“这里面是我的全部首饰。你赶紧去当铺把首饰都当了换钱。”
阿酸打了个呼哨，唤来天马，上鞍前还不忘酸一句：“小姐，你为了人气真是拼了呢。”
千树羞赧，恨不得踹他屁股，啐道：“别废话了，赶紧办正事儿！”
马蹄儿得得扬起尘土远去。
傍晚时分，千树在乡亲们的千恩万谢下，花光了自己的钱，但依旧欠账40多万。
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散尽家财”的滋味。
真是……
空气中都充满了惆怅。
幸亏当初雇农来庄里干活是包吃住的，相对工钱少些，加上当初法衙出面调停，葛老夫人已经拿钱抚恤了管事伙计等人，不然千树无论如何也填不满那个大洞。
总之，不幸中有万幸吧。千树这么自我安慰。
正望天抒情呢，裙子忽地被牵动。
她低头，见是刚才那个哭唧唧喊饿肚子的小男娃虎子。
“你又怎么啦？”千树装出娃娃音问他。
虎子抹干净鼻水，垫脚凑到她耳边，怯怯地低声道：“刚才对不起噶。”
他娘就站在不远处，向千树施礼。千树明白，虎子肯定是被娘亲要求过来赔礼道歉的。
看着孩童脸上掩不住的别扭样儿，她不禁失笑，这娃不知挨了多久的骂。便柔声道：“别怕，我不在意。”
唉，你又何罪之有。欠债还钱，本就天经地义。
送走乡亲们，千树率领云儿阿酸重新踏入门槛。
她摇了摇空空的衣袖，暗忖，干脆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走，咱们遛弯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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