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吉日。
天色刚刚蒙蒙放亮，皇城四门和帝都九门同时大开。
一行五百先遣骑军率先由皇宫出发，身后跟着捧着各式祭祀贡品的开路宦官宫女两百人。
一架象征着皇家的巨大黄色御辇缓缓驶出，御辇后跟着身着黄紫的文武百官，浩浩荡荡近千人前往帝都外的兆山皇陵。
由皇宫天安门外直至帝都城门，一路数万百姓沿途朝拜天子。平日里皇上可不是轻易能够出宫，平民百姓也只有在每年腊月初八这天来送皇帝出城祭祀时，运气好能远远瞥见皇帝的身影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
皇城主道上人群熙熙攘攘，亦有几千人们跟随在祭祀队伍后前往城外兆山。
皇城外人们热热闹闹前往兆山祈福的同时，一条清冷街道旁的拐角暗巷里，一个少年正从巷口走出。
少年走的很慢，面带些许忧虑。
即将走出巷子的时候身后暗处如鬼魅般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个修长身影。
“你竟敢背叛？”
就要走出巷子的少年听到这道平静的声音身体猛然一颤，脚步骤然停住。
少年转过身，看向身后的人。
虽然天色尚暗，那人又站在阴影处，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但是少年却知道那暗处的人是谁。
少年似乎非常恐惧那人猛然跪倒在地上，颤声道：“主人当初让小人入云梦泽，注意那个下奴和齐王，小人都是按时如实的向主人传回密报。这次只是…只是为了不暴露身份，才被那个下奴利用了。请……请大人饶小人一命！”
“利用你？”人影微微冷哼。“你以为他为什么利用你？你就没想过他可能早就识破了你的身份？”
“什……什么？他……他知道？”少年脸色瞬间苍白。
当初他潜入云梦泽只有一人知道，而这些年他除去偷偷传信来帝都，几乎一直都是本本分分，云生是如何看出来的？
暗处人影走出，露出一张明眉晧目的美丽脸庞。
人影嘴角上扬出令人沉迷的笑意，左手缓缓抚过右手指尖。“我可不管你是何原因帮他离开云梦泽，但是你既已暴露了身份，那………”
人影的话并未说完，但是少年似乎已经领悟了人影的意图，顿时更加惊慌，刚要开口解释什么，忽然心口一痛。
少年楞楞低下头，竟是人影以手做刀切入他的心口，鲜红色的血正缓缓流上人影白皙修长的手背。
“留你何用？”人影抽出手掌，缓慢而残忍的说出了下半句话。
少年怔怔的看着自己血红一片的心口，却是苦涩的笑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回帝都便是死路，早就料想到了自己最终的结局。
他是被利用了，可是他并不后悔，也并不怨恨那个下奴。因为那个总是喜欢找死的下奴很讨厌。可即使他嘴贱，即使他很会骗人，他却毫不犹豫的帮他出了云梦泽。
难怪分别时那个讨厌的家伙说让他离开夏江走的远远的，却原来是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可是他没有听从他的劝诫，他回来了帝都。因为他知道他无论躲到哪里都躲不过一死。
少年身体缓缓倒在地上。
愿你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从此自由。
人影不看倒在地上的少年，只是从衣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擦拭干净右手手指上的血渍，然后将锦帕丢弃在少年的尸体上，扬长而去。
一个潮湿冰冷如鬼蜮的地方，光线昏暗，空气如腐，亦如当年的那一座坟墓。
那里是一座有钱人家修葺的墓室，因为被洪水肆虐过所以有一处坍塌缺口可容一人挤身进入。
一个浑身脏乱不堪的枯瘦小少年怀中仅仅抱着一个布包慌慌张张的钻进了墓里。
原本他不敢选这样的地方藏身，因为他知道这是埋葬死人的地方。
可是这附近没有可以躲避的藏身之处，为了不会被那些已经因为饥饿而完全失去理智的人抓去吃掉，他只能咬牙躲进墓穴。
刚刚钻进去的小少年满是恐惧的去看墓穴中的情况。忽然小少年猛然瞪大了眼睛，立刻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阻止了差点惊叫出的大喊。
因为他看清楚了墓穴中的情况。原来这座墓穴里有很多人，只是让他惊恐万分的是他们都是死人！
有残肢，有白骨，有腐烂的只剩一半肉的青黑人头。
有死了很久的形如恶鬼，有似乎刚刚死去的瞪着灰蒙的眼珠死不瞑目。
破败不堪的棺材边坟墓原主人的白森森的枯骨四处散落在地上。一看就知道是被这些绝望崩溃的灾民发泄情绪而破坏的结果。
几个浑身脏臭的灾民早已经死去，而且是自相残杀。因为他们都想在这种绝望的时候杀死别人，那样他们就可以靠食别人骨肉继续苟延残喘的活下去。
可能所有人都想去杀死别人。所以最后没有一个人能最后活下来。
地上掉到处散落着干涸血迹，可见当时这这人已经毫无理智的搏杀有多么惨烈。
这样一幅凄惨恐怖场景，使得这座墓穴如人间地狱！
整个墓穴中满是腐臭到让人恶心的味道，小少年腿脚发软跌坐在地，扶着墓穴的石壁干呕起来。
少年呕吐半天，却没有呕出任何东西。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胃里也不会呕出什么。
他每日都在惊慌的逃窜中度过，只想找到一个安全躲避开人的地方。
他几乎忘记了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是吃了些尚未腐烂的野草树叶，喝了些浑浊不堪的脏水。
他自小便是靠野菜度日长大的，所以他知道哪种树叶和野草是可食的。自洪水泛滥后的这两个月来他便是靠着这种办法活下来。
可是现在外面的灾民都早已失去了人性，他们为了活命以人食人。
这半月来他为了要躲避开那些人，不会成为他们的口中食，已经很难再找到什么吃食了。
小少年扶着墙，呕的有些眩晕，感觉身体都轻飘飘的，他觉得自己也很快要死了。
他也很快就会变成和旁边这些变成残破不堪的让人感觉冰冷，恶心，恐怖的丑陋尸体。
“哇……！”
忽然，一声有气无力的哭声从怀中响起，仿佛震醒了他的神经。
小少年慌忙掀开一直紧紧抱在怀中的布包。
里面竟是一个粉白的婴儿。
此时小婴儿在不住的啼哭，只是挥动的小手臂都显得那般的无力。
“……你饿了……？”小少年看着怀中婴儿时惊慌恐惧的脸上才露出点点笑容。然而笑容过后小少年又有些难过。
要在现在这洪水刚过，遍地尸骸的大灾之时养活一个婴儿实在是太难了。因为他真的没有什么能找来给怀中的婴儿吃，而且他还那么小，又能吃些什么？
犹豫了一下，小少年咬了咬牙。
他将怀中小婴儿放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
这把匕首便是这个小婴儿的娘亲用来将他从腹中剖出时用过的。
小少年拔出匕首，然后挽起自己的衣袖。手臂上已经是长短不一数十道的刀伤正翻卷着皮肉，甚是骇人。
但是此时少年又将匕首放在自己本就枯瘦的手臂上，然后用力一点点下划，刀尖刺入顿时鲜血涌出。
小少年将自己的手臂移放上婴儿的嘴边，让血不停的流进婴儿的嘴里。
原本哭闹的婴儿得了吃食，立时不再啼哭，不停吞咽着小少年的鲜血。
随着鲜血流出的越多，原本便枯瘦的小少年脸色越加苍白。
不一会儿少年手中匕首便叮的掉在地上，身体也歪斜栽倒。
他没有食物没有水，身体早就疲惫不堪，已经没有气力再支撑身体。
身旁，没有了吃食的婴儿再次啼哭起来。
小少年费力看向布包中的婴儿满是歉意。因为他也没有力气放更多的血给他喝了。
小少年眼前阵阵发黑，头嗡嗡作响。仿佛只要他闭上眼睛就不会再醒来。
是要死了吗？那死了以后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娘亲呢？
小少年如是想着，游离的意识慢慢开始涣散，但是身旁婴儿的哭声却越加凄厉。
小少年原本迷糊的头脑猛然清醒。再次看向啼哭不止的婴儿。
不，我不能死！我身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我死了他该怎么办？现在只有我活着，他才能活下去啊。
他还有一家人的仇要报，所以他也不能死啊。
娘说过受人恩惠是要报答的，自己怎么能让他和自己一起死在这里？
他答应了江夫人会养活她的孩子报答她，他怎么可以让这个孩子死在这充满恶臭的阴森墓穴里？
可是？可是我该怎么办？我自己都活不下去，怎么能养得活他？
我没有吃的就没有血，没有血就无法喂养他，他也会饿死。
怎么办？怎么办？
小少年努力睁大眼睛让自己保持清醒，不会昏过去再也不能醒来。
无意间小少年的目光落在了棺木旁那几具刚死不久的尸体上。
枯瘦少年定定看着那些尸体许久，用把手伸到那把匕首，颤抖着的手拼命握紧。
他拿着匕首，用尽身体最后的气力一点一点的爬向那些尸体，然后他便做了足以让任何人惊恐的事。
所以最终他活下来了，也变成了一个来自地狱中的恶鬼。
和尚说不会让他堕入地狱，可他从来不知道，他本就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人。
当年萧檀知道他是靠着吃死人肉从在那座墓穴中活下来时，静静看了他许久。最终只是说了两个字：妖物！
他经历过世间最可怕的生死，做过让所有人反胃的事，受过至痛苦的折磨，所以他这一生都不会畏惧死亡。
因为这世上有远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只是，那个和尚。
对不起，我不该去招惹你的。
对不起，我不该撩拨你动情的。
对不起，不要等我。因为那三月之期，我要食言了。
对不起，虽然我知道你永远不会生我的气，不需要我说对不起。
虽然我那么自私，一次次的推开你。
天牢，宽大的死囚牢房中。
云生手脚被锁着重重的铁链，静静坐在地上仰望向墙上那小小窗口外明亮起来的天空楞楞的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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