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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朝当值时日头出来了,早上还被乌云挡着,树梢上门沿上挂着的冰霜也都化成了水,湿漉漉的如同笼上了一层雾。
陈胤兰着一身象牙白的长衫,袖口纹有青竹,其余皆是素净。坐于案几旁,他手执狼毫在宣纸上落笔,旁边摆一副帖子,是柳大家的蒙诏帖。
沈朝提步走进书房,里面寂静非常,兽耳炉上焚香袅袅。侍立的小厮不如往日的轻松,沈朝心下一沉,抬眼去看陈胤兰的神色。
他面容沉静,瞧不出来什么不同,只是眼下蕴着淡淡的青黑,应当是并未休息好。难不成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令他困扰得夜半未眠?
沈朝缓缓走上前,从紫漆托盘里端出一盏茶水,既然他心情不好,那她还是莫要触他的霉头,小心谨慎些的好。
将茶盏轻声放置在陈胤兰的左手侧,沈朝心中拉紧的弦稍稍放松,这次总算是没有出任何岔子。她屏着呼吸,侧头瞥了陈胤兰一眼,他好像并未注意到她的存在,只是在专注地临摹帖子。
沈朝微躬着向后退,刚转身要走,陈胤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似闲谈般随意:“昨日歇息得可好?”
沈朝迟疑地停顿,环顾四周皆是沉默,所以这话的确是在同她说,平白无故怎地话起家常来了?
她稍一思索,回道:“回禀陈相公,一切都好。”
陈胤兰笔尖一顿,点点墨色就晕开,整张几乎写好的字帖又费掉。沈朝的视线不由得偏移过去,她心里忖度着这一副字写了大半个时辰,真是可惜了。
“是吗?”
陈胤兰话音里是听得出来的冷,沈朝心头猛地一跳,这是知道昨夜她私自来寻他,所以来试探她?下人不睦本算小事,若是闹到陈胤兰的跟前,那便不是小事了。
沈朝掐着掌心,面不改色地镇定道:“是。”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只剩陈胤兰平稳而均匀的呼吸,却令所有人心慌意乱,忐忑不安。
“你确定,是吗?”陈胤兰再次询问。
“……是。”
沈朝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个不字,陈胤兰半身微微后倾,修长的指节轻搭在案几上,就以这样的姿势注视着她。
他目光里的审视几乎要将她整个穿透,而这视线里还夹杂着隐隐的怒气,沈朝并不理解这怒意的来源。所以,她也做不出合理的应对。
“小人觉得沁芳园极好,住所安排得也很妥当。陈相公英明,又待下宽厚,小人感激不尽。”沈朝心道,拍马屁总该是没错的。
“好。”陈胤兰低头,拿起手边的茶盏,轻尝之后就放下。
他不再抬头看沈朝,只专心临摹着帖子,而后平静道,“过浓了,重沏。”
啊?沈朝瞬间没能控制好神情,面上显露出愕然来。他这副模样怎么像是愈发生气了?她左思右想,方才的话也没有半分问题啊?难道真的是她沏得太难喝了?
很快她就知道,他的确是在发怒,而且是对她一个人的怒火。
沈朝纵是再兢兢业业奉茶,毕竟也只学了三日,手法自然比不上十成十的老手。有时火候稍微过了些,有时茶叶放得多了些,这些都是难免的,陈胤兰每次都打回令她重沏。
她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耐着性子一遍遍地重做,嘴上还不敢说个“不”字。
当值的侍从见她来来回回地折腾,都目露同情之色。
如此反复不知多少来回,沈朝下值的时候双手都在细微地颤抖。墙边的树干挂上一层白霜,青石路上也是。
沈朝独自往居所走,她行走的间隙把脚下的石子踢来踢去,带着几分难以忍耐的怨气。
最后一次奉茶之时,沈朝几乎已经按照他的要求调至最合适的茶汤,他饮了一口,没有命她重做,也没有再理会她一眼。
沈朝以为这关算是过了,离开之时身后却传来平淡的一声,“不如第一次。”
他今日是犯了病么?沈朝猛地把脚下的石子踢远,“陈胤兰……这么能挑刺,不如多吃几条鱼,有的是刺让你挑,挑不死你……”
几声清脆的咳嗽声遥遥地响起,极其刻意的,沈朝一回头,陈胤兰就站在不远处,身旁还跟着福宝儿。福宝儿的咳嗽声终于停下来,望着她的眼神里满含着你自求多福吧。
沈朝咬了咬唇,如果这里有个洞,不用细想,她马上就钻进去。有什么比讲上峰坏话的时候,当场被上峰听到更尴尬的事?
陈胤兰缓慢地走近,而后与她擦肩而过,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沈朝胸口提着的气放下,兴许他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
就在这时,陈胤兰的话语隐隐约约地,如同她的错觉一般响起,清晰而准确地落入她的耳中。
“不是很能吃苦吗?那就好好忍耐着。”
什么意思?沈朝惊疑地回头,却再瞧不见陈胤兰的身影。
她回去的时候是傍晚,门窗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屋内却是暖意融融,言谈声,说笑声,洗漱声混杂成一片,偶尔夹着几句浑话。
满堂的笑声阵阵,是隔着老远也能被感染的热闹,当然不包括沈朝。
昨夜紧锁的门如今敞开着,进进出出的人面上都是一派喜悦祥和之色。偶有人注意到沈朝回来了,也只是掠过一眼而后毫不在意地做着各自的事情,平和得如无数个寻常的日子一样。
徐三是唯一一个同沈朝说话的,他走过来时还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沈二,你可算是回来了。”他面上忧心忡忡,说着还有些怨怼,“他们也太过分了,这么冷的天把你赶到外面,这不是要活生生冻死你吗?
“我昨夜一直在劝,可他们根本不听我的,奈何我人微言轻,帮不了你。你如今能好生回来,我,我不知道有多高兴。”说到后面徐三竟有几分喜极而泣的意味。
沈朝没回应,但接过徐三递来的热茶,掠过屋内一圈后坐到尚算干净的床铺上,拍了拍身侧示意徐三坐过来。
徐三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而后隐隐浮上笑意,掩不住的嘲讽的笑意。
沈朝啜饮一口茶水,淡淡开口:“你高兴什么?”
徐三收敛笑意诚恳道:“我在为你高兴啊,平安回来了。”
沈朝理解似地点点头,目光落在屋子里忙碌的人影,她沉默良久终于发出从心底的一声疑问:“我看起来很蠢吗?”
徐三的隐笑僵在脸上,他转头时,对着沈朝的双眼,仅剩的微末笑容也渐渐消失殆尽:“何,何出此言?”
“他们固然可恨,但你最可恶。”沈朝平心而论,“你的小把戏太多了,像在戏台子上唱戏,扮演的还是个丑角儿。你自己还扬扬得意,孰不知台下看戏的人都被你逗得笑了好几番。”
徐三的脸色霎时一阵青一阵黄,他平生第一次见沈朝这样的人,以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刻薄的话,偏偏沈朝的神情还一本正经,严肃得像在陈述军情重报。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哪里可恶了?我一直都把你当作亲兄弟看待,他们不分青红皂白要赶你,我都解释了许多遍,也劝诫了极久,但他们不听我的,我有何办法?你何苦迁怒于我?”徐三有些急了,反问句一个接着一个。
沈朝并不认真地听罢,诚挚道:“你说这些的时候,当真不会笑场吗?”
徐三剩下的话语都瞬间卡住喉咙里不上不下。
“而且,你拙劣的唱戏功夫,真的很丑陋。”沈朝笑起来。
她的笑并不讽刺,像是真心地发笑,但刺眼得令人怒火中烧。
“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你以为在主子跟前当个端茶送水的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徐三这次再维持不住原先的和蔼可亲了,他阴森地瞪着沈朝半晌,面部的皮肉在随着用力而细微地抽动,显露出狰狞可怖的模样来,“我告诉你,就算你是凤凰,我都能把你抽筋扒皮,让你飞也飞不起来。”
沈朝不置可否:“好,我等着。”
并没有等多久,徐三的报复就来了。
侍从来通传的时候,沈朝还在想徐三最近好似老实得很。
“沈二。”侍从唤她的名字,神色肃重,“有人状告你偷窃,现下跟我走一趟吧。”
跪在熟悉的书房,沈朝抬眼望去,心下一紧,陈胤兰竟然亲自处理此事。
若只是普通的偷窃,哪里值得如此阵仗?徐三究竟污蔑她偷了什么东西?
徐三侧头劝慰,话语柔和,与满含恶意的双眼不符:“沈二,快把你偷的东西交出来吧,若是主动上缴,陈相公或许一时心软可饶你一命。”
可笑,她根本不知道偷了什么,何谈上缴?
沈朝不卑不亢道:“小人并未偷窃。”
“看来你是死不悔改了。”徐三扭头对着陈胤兰磕头,“请陈相公明查,东西就是沈二偷的。我那日还看到了赃物,如今去她的居所搜,定然能搜到。”
徐三此话一出,沈朝已经知道了,都不必去搜,赃物定然会出现在她的住处。真是极其低级又下作的手段。
“你当真看到了羊脂玉佩在沈二那里?”福宝儿问徐三,说着又嘟囔起来,“这玉佩存放在匣子里,保管得好好的,今日一翻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徐三一口咬定:“是。”
丢的是玉佩?沈朝深深呼吸,面色却依旧不改:“徐三,你怎么张着一张嘴,空口白牙地污蔑人?不过是看了一眼,你如何能判定是丢失的玉佩?除非——
“你对此物也极为熟悉。徐三你要不要好好解释一下,你怎么会识得那玉佩?贼子对赃物自然是十分熟悉了。而我见都没见过,更遑论偷窃了。”
“是啊,沈二说得有道理!”福宝儿附和道。
陈胤兰将茶盏放下,杯盏与案几碰撞出清脆的一声,福宝儿霎时噤声。
“到底有没有偷,一搜便知。我徐三自然不怕搜,就不知道贼人怕不怕了。”徐三道。
沈朝攥紧身侧的衣裳,沉声道,“无凭无据,仅因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搜寻住处,岂合乎道义?小人不愿意。”
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径直走进,瞧见书房内的场面,笑出了声。
“这是什么情况?”
陈胤兰轻蹙眉心,警告道:“昀二公子,书房乃是重地,无人通传,不得随意闯入。”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不是来瞧我的那只犬吗?谁知遍寻不见,这就来了书房。”李昀道。
李昀的目光在垂首跪于地面的沈朝身上停留一瞬,而后他指着沈朝笑问:“此人犯了什么罪过?”
陈胤兰还未说话,徐三已经如连珠炮般诉说沈朝的罪行,包括先前往床铺浇水一事。
“既然如此——”李昀顿了顿,尾音拖长,他看向陈胤兰,“不如就让我来搜,好好搜一搜到底有没有私藏赃物。”
“我定然会秉公执法。”李昀笑着对沈朝一字一顿道。
作者有话要说:
理大纲又删减了一些不必要的情节,感觉节奏还是有点慢了,我尽量调一调……想赶紧写到我喜欢的情节,但是时机还不成熟,快了快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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