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与突厥交战于西州,不敌败退至仓溪。未战一日再败,退守玉门关。再败再退,三千兵马被引入陷阱,唯裴度领八百骑退至凉州城。
凉州刺史府内,裴度猛地扑起一捧冷水,盆中清澈的水渐渐被鲜血染红,波纹一圈圈泛开,映着那张颓败无神的脸庞,像条丧家之犬。
裴度闭了闭眼,眼前却还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那么多将士啊,都死在了黄沙里。
“裴将军——”凉州刺史虞林指了指脖子,裴度放下手中的巾帕,伸手摸了一下脖颈,满手的鲜血,不知什么时候划伤的,他随意地擦了擦,坐到了椅子上,身体深深地陷在里面,不言不发地沉默着。
虞林不知道裴度在想什么,可裴度领着八百残部逃回凉州城的模样,他记得很清,狼狈不堪,不必开口询问,也知战况不容乐观。
“快去请个医官来。”虞林望着裴度脖子上的伤口,至今仍在淋漓地淌着血,裴度摇了摇头,一手按在伤口上,终于开了口:“不必请了,很快就止住了。”
虞林动了动嘴唇,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倒下一盏热茶递过去。裴度接过茶盏,放在唇边却又停下,半晌之后他艰难出声:“虞刺史,我们弃了凉州城吧。”
屋内瞬间陷入近乎窒息般的安静,虞林紧攥着杯盏,他抬头望着裴度,良久之后缓缓开口:“裴将军,玉门关失守了,凉州城不一定会失守啊,怎么打都没打就要退了?”
“突厥势猛,西州城夺不回,仓溪我也守了,守不住,就连玉门关,我也守不住。”裴度顿了顿,声音艰涩,“凉州城也守不住的,与其在此耗尽兵力,不如退守阳关,或有一战之机。”
虞林喉咙动了动,嘴唇颤抖着:“那凉州城的百姓呢?弃之不顾了吗?”
“虞刺史——”裴度抬起头,眼眶泛着红,“现在已至危急存亡之秋了,我们,顾不了那么多了。尽我们所能,保住最多的城池,已是最后能做的事。”
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凉州百姓,被突厥的铁骑践踏而过,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虞林当凉州刺史也有多年了,凉州城也是他的家,如今却要连家也舍弃了。
虞林一步一步走出了刺史府,他深深呼吸一次,低头看了看领口,整理好衣襟,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也许便是大开城门,让百姓各自逃亡去了。
刺史府的大门一开,望不见尽头的百姓从门口一直向后延伸,站满了整条街。他们穿着各色的衣裳,不只是青壮年,有老人,有孩童,有妇孺。他们拿的不是木棍铁锹等利器,而是粮食米面酒水。
“你们,这是做什么?”虞林站在一个年逾八十的老人家面前,打开这口破旧的布袋,里面是黄澄澄的小米,掺着石子沙砾,陈旧得甚至有些发霉,可却是老人最后的积蓄。
虞林又走到一个抱着孩童的妇人面前,打开看了看,是十几个窝窝头,孩童紧抱着母亲的脖子,紧紧望着虞林,目光单纯稚嫩,声音清脆:“刺史大人,这是我们家最后的窝窝头了,可不可以送给那些将军战士们?谢谢他们守卫凉州城,谢谢他们保护我们。”
“刺史大人,我们也可以上战场杀敌。”年岁不大的少年举着一坛酒,在人群中挥舞着双手,“大人放心,我们绝不临阵脱逃,我们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为守卫家园而死,也不算很窝囊,也算个男人,是吧?”
虞林缓缓攥紧掌心,却又很快松开,他错开所有人的目光,低垂下头,沉默地,一步步穿过人群。
不久之后,这些鲜活的人,都会一个一个死在突厥兵的马蹄之下,挑在刀尖之上。而他们这些将士,却要先一步弃守这座城池了。
“马上城门就打开,大家收拾好东西,都各自去吧。”
这些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百姓,都抬起了头,追随着那道缓慢离去的背影。
衣袖忽然被拉住,虞林回过头,老妪将两个煮熟的鸡蛋郑重地放在了他的掌心,她笑起来皱纹很深,眼睛也浑浊着看不大清,她紧紧握在了虞林的袖口,分明是笑着,却满含泪水:“虞大人,怎么就要弃了凉州呢?这里是我们的家啊,我们走了,去哪里呢?我两个儿子,都死在战场上了,家里就剩儿媳妇了,还怀着孕呢,七个月大了。”
老妪停顿下来,望着虞林,两行泪水沿着沟壑而下,“我们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啊……”
虞林双手颤抖着,连两枚鸡蛋都握不稳,七尺的男儿都在此刻落了泪,哭得泣不成声。
凉州城也是他的家啊,这些百姓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将士要弃他们而去了,留他们守在这座死城。
裴度不知何时也站在了刺史府前,虞林回过头,隔着遥遥的人群望过去,其实没有人愿意弃守这座城。将士也是人,也有家,他们又于心何忍呢?可现在,没有办法了啊。
“降了吧,降了。”虞林声音颤抖,“至少不要让他们大开杀戒,能保全多少算多少。”
可谁又不知这是多苍白的话语,不论降还是不降,突厥兵的屠戮都不会有分毫改变。这是给凉州百姓,彻彻底底下了死刑,没有救了。
虞林满面泪水,望着这一张张面孔,直到那一双双希冀的目光黯灭,“投降吧,只能投降了,没有办法了啊……”
“不许降——”
一声厉喝撕破长日,呼啸的秋风席卷而过,凉州城门打开,喻生骑着马从街上飞驰而过。
所有百姓都顺着声音望过去,喻生满身鲜血,手里紧握着旗帜下了马,这旗帜是燕王的军旗。
燕王来了,是燕王的军队来了——
一切的声音都在此刻静止,没有人发出一声,他们都怀着一样的目光,紧紧望着那道身影。
“凉州不能降,大都督有令,不许降。若有违者,军令处置。”喻生握着军旗一步一步走过来,厉声长喝,声音回荡在整片城内。
“大都督来了,玉门关守住了——”
喻生腰侧长刀直指前方,胸中热血沸腾,眼前仿佛又浮现大都督提刀上马,玄黑甲胄戾气凛然,寒光映照四方。他将都那利可汗的三子直接斩下马,领兵大败突厥,红黑的旗帜重新在玉门关上飘扬,在风中猎猎作响。
“玉门关夺回来了,凉州城也守得住,我们不降!”
酒坛砸在了地上,碎片飞溅,一如高昂的清唳。
酒水浸透泥土,淹没漫漫黄沙中的鲜血,唯剩一个个永不倒下的身影,连成一座城,筑成一座关。
远在千里之外的潼关,飘起纷飞的细雪。
李晟派内侍林仲海于潼关督战,林仲海素与常宴清有旧怨,又求功心切,勒令常宴清立即出兵迎战,斩叛军首领头颅以献圣上,一道道诏令急斥而来。
常宴清领五万兵马出潼关以战,中陷阱而被包围,五万兵马尽数陷落,唯常宴清带八千人马冲出重围,弃守潼关而退至盛京。
林仲海以“此人必有贰心”向李晟进言,李晟龙颜大怒,革去常宴清职位,押入天牢候审。常宴清死前以血为书,以衣袍为纸,书下谏言一百三十八字,陈明战略利弊,以除逆贼,帝不予采纳。
盛名远扬西域的大将军,草席一卷,裹着尸身,落在鹅毛般的大雪之下,众将士皆恸哭,天地为之一动。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离家时没能折到春日的柳枝,却想归家时见到西域的大雪。吹不到玉门关的春风,令他注定折不到春柳,盛京的柳却永远地留下了他的一生。
沈朝望着远处盛京的灯火巍巍,都湮灭在纷飞的大雪之下。只剩最后的盛京了,却也是最艰难的一战,京城从来都不是那么好打的。
战策商讨至深夜,帐内炭火烧得极旺,沈朝还没有看完军报,眼睛已经熬得通红,不知是通宵的第几个日夜。
她伏在桌案上打着盹儿,寂静夜里的脚步声打乱一切,沈朝猛然惊醒,谢少游从军帐外冲进来,望见沈朝的瞬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两行清泪缓缓而下。
“沈都督……”
沈朝紧紧望了过去,谢少游眼眶发着红,是从未见过的悲痛欲绝,垂在身侧的双手发着抖,他深深呼吸一次,极力平静道:“大都督,他失踪了。”
说是失踪,也是往轻了说的。
“怎么回事?”沈朝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
谢少游闭了闭眼,压下喉间的哽咽,勉强连贯出口:“河西本已收复,大都督返程途中,军中奸细暴露了他的行踪。突厥兵伺机偷袭,随行兵士全部身死,大都督身负重伤,独自潜逃入山林,大批突厥兵进山搜寻。
“我们的人赶到时,遍搜全山只找到了大都督的甲胄,还有佩剑。现下,他们还在全力搜寻。”
谢少游没说的是,他们还在甲胄下发现了大块尸身,身形基本与大都督相符,而山下的猎户说曾见突厥人骑马扬长而去,得意洋洋地炫耀提着的头颅。
望着沈朝一片空白的神情,谢少游怎么说得出口呢?那双向来镇定的眼里,如今是满目的惊惧。
“他们发现了尸身,但因为没有头,不能确定究竟是谁……”
可尸块的手臂上,是与大都督一样的伤口,最后的佩剑还扎在一个突厥兵颈间,而那把佩剑,是燕王死前赠与大都督的,大都督从未离身过,即便是死,也不会离身。
所以……谢少游浑身颤抖,紧咬着牙,泪水还是汹涌着落下。
桌案上如雪堆积的军报旁,落着几封信,是这些日子李昱寄过来的,沈朝一开始本以为是要务,急急拆开来看,信中却只书有二字“平安”。
每一封信,他都在同她报平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几乎察觉不出分毫缱绻情思。
沈朝心想着某人还真是敷衍,也是嘴笨的可以,连句情话也不会说,故而每一次她都没有回信。可就这么几封信,她却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
而最后一封,信的开头是——卿卿吾爱。
沈朝本来是想回信的,开头都写好了——郎君青及,她想着自己总不能和他一样敷衍,字词斟酌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也没能送出去。
怎么就没送出去呢?他是不是以为她恼了?
一声咳嗽猛烈响起,鲜血大口咯出,染红了信纸。
沈朝仓促地拿手去擦,却越擦越多,胸口闷痛得不能呼吸,她倒在桌案上大口大口喘气,眼前模糊一片,耳边响起阵阵嗡鸣,什么都听不清,也看不清,只剩撕裂般的剧痛。
她看见谢少游的眼神变得惊慌,她刚想说不必担心,喉间涌上一股腥甜,阵阵黑矒中,唯余谢少游近乎尖锐的呼喊:“快传医官——”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更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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