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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雪从漫长的无意识中逐渐醒来。
在碎掉的那段时间里，山雪是没有意识的，和平常隔断与外界的联系不同，他真正地一无所知，就像是睡了很长、很好的一觉。
他是以人类的形态醒来的，睁开眼便看到一扇大开的红漆圆窗，占了大半个墙面，雕刻着一树春樱，雪花便从花瓣的缝隙间钻进屋子里，落到山雪的身上，渐渐将他的大半身体淹没了。
不过脑袋离得远些，只有睫毛和脸颊上落了几粒雪，一眨眼，那些许雪花便飘走了。
山雪有些茫然，他以为自己碎透了，没想过还有再醒过来的可能。
可他却是又活过来了。
山雪眨了眨眼，坐起来，才发现自己浑身□□，大概才从炉子里捞出来。
山雪是冷的，落下来的积雪不会融化，随着他的动从身体上簌簌而落，堆积在身旁。
他□□着身体站起来，扭过头才看到身后是一方鼎炉，炉火未歇，燃烧的火焰映在墙壁上，不停跳跃着。
是炼器师又重新铸炼了他吗？
山雪记得自己碎成了无数片，零零散散地埋在雪里，即使成了那样也能再拼凑起来吗？
他不知道。
不过山雪也不想再思考这些了。
他走到鼎炉旁，坐在地上，想要伸手进去，试试这火能不能将自己熔化。
有人忽然问：“山雪，你想要做什么？”
是魔头的声音。
山雪一怔，没有转过头，也没有说话，任由魔头走到他的面前。
魔头低下身，一言不发，将山雪从炉火旁抱起来，束起的长发摇摇晃晃，遮住了山雪的眼睛。
山雪没有挣扎，因为他知道没用。
魔头走到山雪醒来时的地方，将他放了下来。
他望着山雪，轻声道：“那天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来。”
山雪低着头：“对不起，是我不该去。”
他没有看魔头，也不再称呼他为主人。
魔头撑着额角，难得解释了一句，但也没有说得太多：“不是故意要弄碎你的。”
山雪终于抬起头，他问：“您觉得我侍奉得好吗？”
魔头点了下头。
山雪笑了笑：“您当初和我约定，如果我成为您的刀，您就会满足我的心愿，将我打碎。那日的事，让我如愿以偿。”
他不想再记起那日的事，魔头却非要提起。
魔头一怔，也笑了：“你是指责我不该救你。”
山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仰头看着魔头，眼底映着摇晃的雪光。
魔头沉下脸，不紧不慢地问道：“你的愿望是再碎一次？”
山雪点了下头。
魔头伸出手，捏住了山雪的脖颈，他的脖子很瘦，薄薄的皮肉下是由冷铁铸造的脆弱骨骼，仿佛稍稍用力便会折断。
实际也是如此，一般人只能折断山雪的脖子，而魔头却可以让山雪从这里碎裂。
山雪闭上了眼。
魔头却没有用力，他微微松开手，指尖触摸到后颈处的皮肤，问：“这是什么？”
山雪宛如一个哑巴。
魔头并不生气，而是拽了一根头发，系住山雪的无名指。
他还没来得及将另一头系住自己的手指，山雪已经睁开眼，他移开目光，回答道：“那是第四任主人留下的印记。”
无论是修哪一道的人，只要得到了灵器，就会在灵器上烙下自己的印记，以显示灵器有主。
一般而言，对于刀剑来说留印记最好的位置是在刀柄靠下一寸的地方，化成人形后印记便在手腕内侧，并不明显，而是内敛的，但一旦伸出手，稍微有些动就会知道这是有主的灵器。
山雪的第一个印记也是在手腕上。
可他不是寻常的刀剑，跟过的主人太多，身上的印记自然也不止一个。
魔头愣了一下，似乎想起来是有这么个规矩，又仔细看了看，是用朱砂烙上的“浮春”两字。
颜色很浅，不仔细还看不出来，应当是山雪第四任主人的道号。
魔头用指腹抚摸着后颈那一处凹凸不平的皮肤。
山雪的皮肤白且细腻，那一点颜色就格外明显。
魔头毫无征兆地将山雪推倒在雪上，掰开他的头颅、手臂、大腿，手指触碰了后颈、脊背、胸腹、腰臀、腿侧每一处，最终找到了七枚印记。
有的印记没有颜色，有的显出了些微的朱红，但都是凹凸不平的。
每找到一个印记，魔头的手就会停顿一下，山雪在微微发抖。
他想：太难看了。
没有哪一把刀从刀柄至刀鞘、刀背，甚至连刀刃上都烙满了印记。
待再也找不到第八个后，魔头才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从前没看到过？”
山雪不得不回答，他慢吞吞地解释了缘由。
山雪的前七任主人都在山雪的身体上留下了他们自己的印记，又因为各种原因将山雪或是转卖，或是转赠，又或是丢弃。山雪是很美丽，可这把美丽的刀上留有太多别人的痕迹，也就变得廉价，会被轻慢地对待。
在经历一个又一个主人的同时，山雪也变得越来越不值钱了。
第八任主人在破旧的武器店里买下满是印记的一周山雪后，并未在他的身体上留下印记，反而花重金请炼器师重新将山雪铸炼了一次，用冷铁遮住了那些印记。
因为他要将这把一周山雪献给旁人。
所以魔头拿到山雪时他是一把没有印记的刀。
可山雪被弄碎了，又回炉重造，后覆盖上的冷铁渐渐脱落，露出了原来的印记。
山雪讲完了这一切，仰头望着魔头：“很难看吧？我也觉得。”
魔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你是因为这个才想被打碎的吗？”
山雪摇了下头。
虽然难看，但他并不为此而难过。
魔头凝望着山雪，握住他手腕处的印记：“我见过很多灵器，没一个像你。”
魔头身居高位，又一直没有武器，手下的人自然搜罗各种灵器，献上来给他。
大多数刀剑都很从一而终，自炼器师之手被打造出来，随着主人的身死而破碎。他们的一生很简单，近乎于天真，眼里只有握着自己的主人。
可山雪不同，他经历了许多主人，习惯在不同的修士之间辗转。所以山雪也不太忠心，话不多，对主人的服从也是流于表面，愿意为了主人而死，不会违背主人的心意，即使他知道另一种做法对主人更好。他想什么、做什么都是凭借自己的心意，而不是主人。他没有同任何人签订契约，皮肤不能感知冷暖，舌头尝不出苦甜，眼睛看不到色彩，身体和心都是冰冷的，却比别的刀剑都要像人。
说来奇怪，明明魔头让山雪不要来，可山雪还是为了一壶酒来了。
他本来不会这么做的。
魔头沉思片刻，站起身，解开外袍，弯腰将袍子系在山雪身上。
他道：“你说的没错，一周山雪愿意当我的刀，是因为我承诺过会打碎他。现在我已经打碎过他了，自然也实现了我的承诺。”
魔头低下头，对山雪笑了笑：“我听闻若有些灵器心高气傲，要择人为主。你大概也是如此，我准备送你一份礼物，你再考虑要不要当我的刀。”
说完后，魔头不再留在这里，转身往外走。
山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才反应过来，赤着脚，披着袍子往外追。
袍子是黑色的，绣着繁复的金边，将山雪迈步间隐约可见的小腿映得格外白、格外瘦。
山雪站在门槛上，看到魔头停在不远处，一个侍卫跪在他的面前，额头着地，似乎在听他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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