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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云渐消，风中传来遥远的犬吠，打更人在寂静的街道咳了两声，枯瘦的手搭在皱巴巴的脸上。
忽然，树枝被折断一般的声音响起，还未抬眼，头顶风声尖厉，宛如伤鹤垂死，打更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又听见数声簌簌，不远处的墙壁上竟多了数枚寒光凛凛的铁镖。
两面的房屋上，无数黑影流窜而过，气势汹汹地从他脑袋上飞过。
老汉吓得瑟瑟发抖，瘫软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良久才爬起来。
长安，最近是真的不太平啊！
卷起这阵风浪的人已经自顾不暇，身上难得出现了几分杀气。
连前往黑甲城诛杀老柳和马羽等人时，祝云都没有如此恼火过，那时的她，姿态从容，确实配得上“仙”这一字。
现在的她却顾不上这些了。
人是杀不完的，她杀不完他们，而他们也杀不了她，所以这场追逐战旷日持久。
就在祝云以为这一切会长久地持续下去，直到她把魔教三门和寸雨楼都杀得损失惨重，教他们听见阴阳仙的名号就闻风丧胆才能结束时，一个男人拦在了她的必经之路上。
他戴着一块精铁铸成的面具，眼睛藏在深深的阴影下，和易容后的祝云对视了一眼。
只一眼，没有任何寒暄，她已知道这个铁面人的目的，他的眼神是在看一个猎物、一个死人，而她身后那些被溜得像狗一样的魔教人们，则惊喜又慌乱地停下，对铁面人态度尊敬。
而祝云也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危机感。
铁面人握着一把银枪，穿着古老的盔甲，瞬息之间，银枪就化作长龙咬向猎物的喉咙，原地只留下一个残影。
阵阵狂风中，游龙突破了无边大雪，掀翻雪幕，又被雷霆困住，紧接着，烈阳照在这条杀气腾腾的银龙身上，将被逼退。
却听铿锵一声，铁面人双肩一沉，祝云暗道不妙，连忙后退，但游龙盘旋腾空后，金戈铁马气吞万里之势已袭向她，仿若身临残酷战场。
惊愕之间，她提起十二万分的精力应对这个前所未有的敌人。
然而紧接着，属于神秘魔教之主的内力就随着那柄银枪，刺向祝云的要害。一股极其阴寒霸道的气息喷涌而出，牵引着她体内的丹田，瞬间让祝云难以接受地瞪大眼睛。
一击后，破损的衣物下，青如僵尸的皮肤露出些许，眼看阴阳仙从“仙”到“尸”，旁观者不由惊呆了。
而那魔教之主似乎早有预料，更让祝云方寸大乱。
他是怎么知道她身负极阴内力的，而且是以极阴内功为底的？！
祝云仔仔细细想了又想，发誓自己根本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现实中的人，在外人眼里，她只是一个没有武功的弱女子。
而且，本不该有人把祝云和阴阳仙联系在一起。
她开始期盼这个铁面人是在缠斗间发现了她的古怪，可铁面人半分震惊都没有。就连阴寒之力占上风后，阴阳仙会化作青皮僵尸的事，他都能预料到吗？
浓厚的杀意骤起，那面具底下不管是谁，祝云都绝不会放过他。
手持银枪的铁面人亦是如此，从出现开始，他的每一个招式中都透露着要将祝云在此击杀的意味。
她知道如何解开九线傀儡蛊，还将此事揭发了出去，魔教与她自然已经结下了深仇大恨。
巨大的银龙咆哮着甩尾抽来，阴阳仙袖中则爆开无数银针，如雪花瀑布，瞬间将铁面人包围。
厮杀间，体内的温暖内力逐渐流失，阴阳仙鬼魅邪尸般的恐怖样子，让原本追杀她多日的寸雨楼杀手都不敢再靠近，青萍门、八卦门、无烟门众人皆是瞠目结舌，完全参与不了这场惨烈的战斗。
一旦卷进去，一定会变成碎片。
猝然间，袖中的暗器脱落，连着叶枝送给自己的玉箫一样飞了出去，祝云咬了咬牙，再次掏出铁月钩。
这次她耳边不再出现毫无感情的念诵《无极真经》的声音，取而代之地是那个吸收了无数鲜血的山洞，阴风呼啸之声强势占据了她的听觉，勾魂夺魄，像是要把侥幸逃出生天的活人再次拖回地狱。
更让人无力的是，祝云原本死死记牢的那些石壁上的文字，竟然缓缓地从她记忆里消失了。
这些都是拜眼前的魔教之主所赐，他知道《无极真经》最大的缺陷，知道真正针对祝云的方法！
继续和铁面人近距离搏斗下去，她就要成为没有内力的废人了。
铁月钩一出，对面原本微弱下去的攻势再度猛烈，只看祝云还是他自己先支撑不住，败者必死无疑。
猝不及防间，令两人都没有想到的插足者出现了。
数个魔教人高呼一声“门主”，冲向铁面人，悍不畏死地挡在祝云前面，刹那间血肉横飞，奄奄一息的濒死者拼尽全力拖延铁面人的动作，叫铁面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怎么回事？这些人的门主不就是铁面人吗？思绪快速闪过，祝云凭借直觉相信了他们出乎意料的帮助，借机和那柄长枪彻底拉开距离！
古怪的背叛者一出现，魔教中人立刻分成了两派，一派寥寥数人，一派声势浩大，但他们都不是今夜这场战斗的主角。
一获得喘息之机，祝云立刻不再纠缠，身姿如鹤，轻盈踏过夜色暗柳，往内城飞去，铁面人紧随其后，不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给敌人喘息之机。
一轮月钩和一尾银龙的缠斗是今夜长安城上空最奇异的景象，四处都是赤色，火舌席卷而来，这些都是身后穷追不舍的铁面人干的。
他不愿阴阳仙逃去人多的地方，算准了祝云不愿意波及无辜百姓，所以用到处纵火威胁她，把她往郊外赶。
祝云被迫放弃跑进皇宫的计划，没有得到休整的她，体内的纯阳内力已经消失殆尽，越跑越觉身体沉重，灵魂几乎要脱离这具无用的躯壳，奔向远在千里之外的祐王陵中的阴寒石壁。
但今夜还远远没有结束。
有人携着风雨而来。
隔着火海和忽然降临的雨幕，祝云遥遥看见一抹清透的蓝色，心中落下一块滚石，几乎立刻松了口气，面上则做出羸弱之态，想诱使铁面人继续与她缠斗，之后与苏望卿一起将他擒获。
孰料对面一见远处的蓝衣剑客，立刻放弃即将到手的猎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祝云无力再追，只能遗憾地停在原地，扶着墙等待姗姗来迟的援兵。
本以为要和苏望卿解释一番，但转世神剑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一落到她身上，便浮现一丝了然。
他绝对是认出了自己，怎么做到的呢？
没有力气细想，祝云陷入力竭后的黑暗中，被一双握剑的手抱住。
＊
一场梦盘旋在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从记忆里离开，又被祝云强行留下，混成一团浆糊。
当温热的内力再次流转在体内每一处时，冰冷的声音又念起熟背过无数次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她的后脑勺。
这一次，她还听见了佛珠滚动的声音，迷迷糊糊间，身边出现了一具白骨，好像躺在熟悉的山洞里，手正抚摸着岩壁上阴寒的刻字。
放我离开，岩壁上的每一个字都这样说，我是平白流出的血，是无法返回人间的骨，除了死者，没有谁能留住我。
可是，什么是生，什么又是死呢？
死亦是生，生亦为死，生杀两色，如灼灼长明，如夜夜流光，生生不息。
一念既悟，祝云叹道，留下来吧。
她从睡梦中惊醒，眼前陌生的房梁上，有只刚死去不久的蜘蛛，窗外五只麻雀在碧绿的树叶间叽叽喳喳地叫着，其中一只啄了条肥虫，丢进嘴巴。
不知躺了多久，她终于满足地笑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包裹着这个异世灵魂的躯壳成了最轻盈的羽毛，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无极真经》再一次向祝云证明了它的不凡。
推开门，一批人正跪在院中，听见声音纷纷抬起头，外表狼狈，但每一个人脸上的神色都十分激动，齐声道：
“我等青萍门门人，拜见门主！”
其中几个，正是昨天忽然反水背刺其他魔教中人，帮助祝云的熟人。
“青萍门门主？这是怎么一回事？”
跪在前排的人立刻举起手，将一只玉箫送到她面前。
“回禀门主，此物正是我青萍门第一任门主极上尊者的象征，上面的纹路特征与典籍记载的一模一样。初代门主曾用此物考验过门徒，后来又将它当作门主信物，一直随身携带，直至消失。”
他们说的那位极上尊者就是叶枝，祝云很快听完了一个死缠烂打我不听我不听的故事，讲述了一些狂热的追随者是如何跟在叶枝后面，撵着本来随心所欲的小妖女从长安这头跑到那头，跑得她不耐烦地用玉箫打了那群狂热粉一顿的故事。
没想到狂热粉更激动了，非要跟着叶枝杀人放火，还当场成立了一个组织青萍门，将小妖女供为门主。
“行吧，你们暂时先跟着我。”看他们的样子，基本已经叛出魔教大队伍了，总不能再把人推回去作恶。
祝云揉了揉太阳穴，环视四周，找了个人，问她有没有看见一个蓝衣服的剑客。
该门徒激动得捂住心口，一脸“我被门主搭话了死而无憾”的表情。
倒是不远处的小巷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早上好。”空灵平静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