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棠今日起得早，昨夜心中有事，睡得晚，本来有些困倦。看见沈砚的身影，登时就清醒了。
她想到了今日一早出门时，自己心中的谋划。
三层沈砚独属的屋子，就在离她的书案不远的地方。
他手里既然拿着书，八成就是朝三层这个屋子来的。
晚棠看着他走进了神卷楼的大门，自己朝书案走去。
沈砚拿着书出现在三层时，一眼就瞥见了书案前的晚棠。晚棠唇边挂起一抹笑，走到他身旁。
“沈大人安好。”
“嗯。”沈砚淡淡地应了一声，往她身后的书案上瞧了一眼，看见翻开的书和旁边的白纸上晚棠密密麻麻的小字。
“今日是第一日，一切可还习惯？”
“大家都很好，阿南也很有耐心，教会了我许多东西。”
“阿南？”沈砚疑惑。
晚棠解释道：“是方副掌事。”
“哦。”沈砚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你自去忙你的，不必拘束。”
说罢，他便甩甩手，走向了那专门为他留着的屋子。
晚棠盯着他离去的身影，转头走向了书案，不停翻着面前这本书。
三层的书杂，不比一、二层的分类那么仔细，几乎什么种类的书都有。她面前正看着的这一本，出自一位前朝的名家，整篇都在阐述着自己悟出的一些哲理，无甚有趣。
她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深吸一口气，卷起书本走向沈砚所在的里屋。
房门是紧闭的，她伸出手试探性地敲了两下，声音轻柔，“沈大人，此时可方便？”
里面传来沈砚不冷不淡的声音：“进。”
她轻推开门，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打破了屋中原本的宁静。
这间里屋的摆设同神卷楼其它地方有所不同。神卷楼本是一座藏书楼，除了外表恢宏之外，里面的装饰也保留了藏书楼那种古老的书卷气，只是用了昂贵的楠木家具陈设，彰显出皇家的气质，其余倒没有什么特殊的。
也算得上简单。
而沈砚所在的这件读书里屋，比外面还要简单。
几乎掉漆的乌木书案，看起来早就过时的靠枕花样，仿佛一坐上去就会散架的老式矮凳，就连落在房间角落的架子上，都只有可怜的一樽看上去一点也不名贵的青花瓷瓶。
说得好听是简单，说得不好听，就是有些寒酸。
这屋子的一切，和沈砚朝廷重臣，当朝国舅的身份完全不匹配。
所以晚棠入内，在稍微扫视了周围后，站在原地愣了半晌。
“有什么事吗？”
她循着声音望去，沈砚坐在那乌木书案后面，正手拿一本书，手指点一点书案，看着她。
“无意叨扰大人读书，只不过昨日大人曾说过，若我有什么疑问，可以向大人请教，所以......”
晚棠指了指手上拿着的这本书。
“今日我欲为这本书做注释，可有一处不解，思索再三也不得答案，于是想向大人请教。”
沈砚看着面前一脸真诚的少女，抿了抿唇。
今日朝堂上无事，监牢那边也没有出什么结果，刘权给他的册子上每一个人都细细查过，但也没有发现什么端倪，江州的消息还没有传来，段丰的中秋宴守卫安排也没有递上来。
他终于得了空，来了这神卷楼，想要在书中寻找一方安宁之地，顺便洗清这两日的烦恼。
等上了三层，看见一脸笑意的郑晚棠，他才想起来，今日是她在神卷楼的第一天。
她亲昵地唤这里的另一位副掌事为阿南，看来是同大家相处得不错。
也许真的是自己太多疑了，若无事，自然最好。他这样告诉自己。
还没有过去多长时间，手中的书才翻了几页，敲门的声音就响起，少女浅笑着试探问他能否解惑。
其实昨日他是无意应下的，早就将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可没想到她还记着，拿了本书跑过来。
“有什么疑惑？”他问。
晚棠轻快地走到书案对面，将手中的书放在面前，指了指上面的一行字。
“‘疑行无名，疑事无功。’这是前人名臣所说的句子，意思是若行动有迟疑则不能成功，做事无信心则也不能成。这句话我早前读过，甚觉之有理。而撰书者却道‘若存疑而有理，亦能成。’”
“我不能解，他们二人所说，到底谁是正确，谁是错误。”她认真地发问。
沈砚拿过这本书，左右翻看。
原本三层的书他也读过不少，这本应该是近日才从外面送来的，看着眼生。不过晚棠提出的疑惑确实也有理，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本以为她会提出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没想到还是个会思考的。
片刻，他语气温和地回答。
“世间万事并非只有对错之分，可以折中，亦可兼容。”
“我倒认为，这二人所说的话并没有完全的对错，而是各有道理，也各有瑕疵。”
晚棠竖起耳朵，盯着沈砚，认真听着。
“若心无迟疑，做事一鼓作气之后却发现所做之事无理，到头来也是无成。若所做之事明明有理，但却一直犹豫再三过度思量，最终只会错过时机，再不能成。”
“当然，这只是沈某自己的想法，千人千面，肯定是有所不同的，姑娘就当参考吧。”
晚棠点点头，沈砚看她听懂了，就将书放下推回到她面前，正欲开口送客，眼前一直若有所思的少女却问道。
“那若我有一件想办的事，自己觉之有理，而他人未必觉之有理，为了犹豫再三又会错过时机，该如何是好？”
她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沈砚心中一惊，心中的疑惑又再起。
但晚棠一手扶着下巴，正耐心地等他回答。
他思索片刻，“人活世上，不求人人都能理解自己，但求无愧于心即可。若姑娘觉得自己将做之事是好的，有理的，那便放手去做，免得日后抱憾终生。”
他捏了捏袖子一角，“姑娘看起来小小年纪，没想到心中却有如此考量，也是不常见。”
“沈大人过奖了，晚棠只不过是想求兄长教我射箭，可京中闺秀却没有学射箭的，心中有些犹豫罢了。今日得了大人教导，疑惑已解，多谢了。”晚棠笑得坦然。
原来是这样。
沈砚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多疑了些。
他素日同郑国公一家没什么交情，唯一的交集也只是前些日子郑国公父子从江州抓获逆党归来，接手时交谈过一番。
自从定了郑家姑娘进神卷楼，他便派了石青去暗中查访郑国公一家，得来的结果都是郑国公父子忠肝义胆，在军营里公正无私；国公夫人温和，在府中善待下人。而郑晚棠则心底善良，每逢冬日严寒之际还会开棚施粥，接济穷苦人。
大家的认同摆在这里，他觉得自己也不应该再心存疑惑，修复珊瑚的事情也许真的只是巧合罢了，况且徐用也没有说什么，向来必定真的有一番交情。
他面色缓和了许多，捏着袖子一角的手也松了下来。“嗯，此事看姑娘自己决定。”
说罢，他又想了想前几日自己不合理的疑惑，心中未免生出几分愧疚来，便又添一句。
“若之后还有什么疑惑，也可以来问在下。只要在下有时间，一定倾力相助。”
“多谢大人拔冗了。”晚棠谢过，开门出去。
沈砚见她离开，又自顾自地开始看自己手上的这本书。又才看了几页，里屋的门又被人敲响，晚棠软软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沈大人，我来给您送点东西。”
“进。”他应道。晚棠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打开，里面是一碗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绿豆汤，在夏日炎热的天气中还冒着冷气。
“夏日炎热，我方才下楼时看见有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绿豆汤，想着感激大人方才为我解惑，就拿了一碗上来。”她将绿豆汤端到桌子上，“大人若有空，要不先来尝尝这绿豆汤？听阿南说，宫中御膳房做绿豆汤的手艺是一绝呢！”
忽然一碗绿豆汤被端到了面前，沈砚拿着书的手一僵。
其实他不喝绿豆汤。
每逢夏日里进宫看沈皇后的时候，她总会吩咐人为他准备一碗绿豆汤解暑。他不喜欢绿豆的味道，就一直放在手边，动也不动一下。
沈皇后发现自己每次为弟弟特意准备的绿豆汤最后都是怎么来的怎么去，还狠狠说了他一顿。
“夏日里别人都喝绿豆汤解暑，就你奇怪！你不喝就算了，还不告诉本宫，害本宫白给你准备这么多回！回头可要把绿豆汤的银子按五倍之数赔给椒房殿！”
石青也知道他不喝绿豆汤，所以即使他现在就在楼下守着，也没有给他端一碗绿豆汤上来。
但是晚棠明显不知道。
如今这一碗绿豆汤已经被她端上了桌子，还细心拿了勺子放着，冒着冷气。
若是平时，沈砚就直接拒绝了，可面前的少女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他反而一时不好拒绝了。
咳嗽了几声，内心挣扎僵持了一会儿，他硬着头皮走到桌子前，端起绿豆汤，生硬地往嘴里塞了一勺。
不喜欢的绿豆味道瞬间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他皱了皱眉，但很快又收了回去。对他的挣扎一无所知的晚棠看见他喝下去，还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好喝吗？”
沈砚僵硬地点点头。
“那就好。”晚棠松了一口气，她原本还怕沈砚不爱喝绿豆汤，如今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随即，她开心道：“看沈大人挺喜欢绿豆汤的，那若以后御膳房再往神卷楼送绿豆汤，我就求他们留下一碗来！夏日的绿豆汤最是解暑了！”
“这......”沈砚一听，手一抖，绿豆汤差点撒了一地。正想出言反驳什么，里屋的门突然被大力敲响，外面石青的声音响起。
“大人。”他声音略显急促。
“进。”沈砚察觉应该是出了事，晚棠听出那是沈砚贴身侍卫石青的声音。
莫不是有关逆党的消息传来了？
她心中的弦立马绷紧起来。
石青进门，胸膛起伏着，看了一眼郑晚棠，略显惊讶；又瞧了一眼沈砚手中端着的绿豆汤，眼睛更是瞪得老大。
“有什么事快说。”沈砚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将碗放下，往一旁推了推。
晚棠警惕地竖起了耳朵，藏在宽袖中的手捏紧。
“江州消息来了。”石青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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