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世的第一反应是他妹妹终于疯了。
他叹了一口气,对曼曼说:“你先出去。”
安宗盯着他:“阿兄不同意也没事,阿爷会同意的,我大可以等元暕把不疑塞进东宫做良娣孺人,等到生下长子再进位。”
谢安世认真思索了这个可能,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当年裴靖川那样评价他妹妹。
他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姐妹同归公室,受命中壸,匹合大藩的,前代有几个人?”*
谢安宗的反应速度证明她比她比他想的镇定:“晋齐献王王妃和惠帝贾皇后,后燕成哀皇后段氏和南燕献武皇后段皇后,北齐百年太子妃斛律氏和后主斛律皇后。”
“陛下把青娘许给元昭,是希望将来有人能够在他和元暕之间居中调停,若是你把不疑嫁给元暕,陛下还会继续相信吗?何况不疑和青娘并非同母所生,”谢安世重复了一遍斛律羡的遗言,“‘女为皇后,公主满家,出入将三百兵,富贵如此,如何不败。’”*
安宗忽然笑起来:“难道谢家现在不是女为皇后,公主满家吗?”
她看着谢安世,脸上泪痕未尽:“阿兄怎么知道,不把不疑嫁给元暕,陛下就会永远相信谢家呢?”
“我给阿兄讲个故事吧,前朝刘宋的颜竣和孝武帝关系亲密,孝武帝践祚之后,正好遇上他和当时的宗亲刘义恭的儿子出生,于是给两个孩子,一个起名不疑,一个取名伯禽,把他们的父亲比作张良和周公,后来这两个人都因为谋逆被杀,连带着两个孩子也死了。”
她的眼睛就好像深不见底的潭水,漆黑如墨,这是谢安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严肃的神情,就好像寺庙中的佛像一样,温柔,静穆,在灯火间熠熠生辉。
“我不认为不疑嫁给太子谢家就能高枕无忧,那青娘嫁了元昭难道就能保他一世平安吗?如果这样,先帝临终前为什么一定要丹阳王就蕃呢,他不是已经把和政嫁给你了吗?”
这是谢安宗第一次在他面前对和政的事情发表意见,妹妹和妻子的影子居然有一瞬间重叠。
他当然听懂了安宗的弦外之音,不要把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能保护你的只有你自己手中的权力。
但是为什么不能相信一次呢?
可是当他的目光触碰到安宗的眼神的时候,他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他又想起他逼迫丹阳王自杀的时候,那个孩子嗤笑着问他他有什么理由不反,皇帝在先帝面前许下承诺,可是才过了两年就要把他改封下一步是不是要把他圈禁在府里,他难道要等天下人都忘记这件事的时候悄无声息的死吗?
“我当然可以奉诏去竟陵,然后把命交给他,他高兴了要我继续活,不高兴了拿我头上悬着的剑比划几下,指不定哪天就假戏真做,可是我为什么那么活。”
他扬起他的脖颈,像是枝头最后一捧梅花:“来,予尔开国公。”
而他只是笑着告诉李元祈他的人头没有那么值钱,给他灌了毒酒,在他咽气后把他的眼睛合上,去同天使交差。
长久的静默之后,他方才开口:“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安宗知道他其实心里不赞同的,但他至少没有选择站在她的对立面,何况手心手背都是肉,在这件事上谢安世比她更为难:“我心里有数。”
安世得到了她的保证,也不再多说,他心里乱糟糟的,这个时候说的越多错的越多,干脆躲到偏殿去看孩子了。
曼曼见安世走了,又悄悄地坐会安宗旁边,问:“还要接着念吗?”
“念。”
于是曼曼就继续念她的话本,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等到这一回念完,安宗突然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曼曼,你怕不怕。”
“怕。”
“我也怕,可是我不想以后一直怕。”。
偏殿里谢安世锲而不舍的教小谢念“耶耶”,可是孩子怎么也不给面子,开始还意思着咕哝几句,到后来直接不理他了。
青轴讪讪的:“小公子许是饿了。”
安世也没有非逼着他一天学会的意思,由着乳母把他抱过去,同青轴说起皇帝赐婚的事情。
“领军才是公子的父亲。”
“他也是和政的儿子。”谢安世提醒她。
其实青轴当年只是和政信重的侍女之一,这件事不应该同她说起,但她已经是难得的几个和和政有过联系的人了。
韦家当年因为谋逆被抄斩,除了和政身为顾皇后外甥女在顾皇后病重的时候代她出家祈福得到了宽恕,其他女眷都系于尚方,杨青轴就是其中之一。
她的丈夫并不姓韦,只是一个小县令,附逆和获罪都没有选择,就好像飘蓬一样,逆顺有时,时来则改,她这枚比蓬草还小的微尘自然也无人在意,慢慢凭借着自己的才能在宫里站稳了脚跟,和政回宫后她被写进调去建昌宫的名录里时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之后直到和政血崩薨逝前她一直跟在和政身边,那时皇帝想把晦如接进宫里,需要一个照顾的人选,也需要一个人表示和政的死亡和他无关,而青轴曾经在宫里呆过,于是很自然的脱颖而出。
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她也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只是回答道:“郡主也一定希望小公子平安。”
平安是一个很轻巧的词,但轻巧也意味着易碎。
皇帝让他给宜臻起小名的时候,他说愿所爱兮神爱,所不能护者法护,就叫法护吧,那一刻他想到的是延昌二年他出镇江州的时候,和政告诉他她已经给孩子取好名字了,无论男女都叫晦如。
不患此儿无名,但恐声名太盛。
从年初皇帝下令申饬丹阳王违制,试图将李元祈改封,却被他免冠谢罪时的那句“天亲不可以人为,内家谁能由外身?建安乞奴而不得,百年呼叔犹未应。父子天性,尚不并立,叔侄恩轻,岂能相怜?但苦猜忌,每致寒心。为臣若此,不如无生!阿叔,阿叔,能惠我速死耶?”挡回来的时候两边就已经无可挽回。*
而一旦浔阳失陷,就是下一场义嘉之难,或赢粮景从或隔岸观火,除了京师恐怕没有人站在皇帝这边。高宗是没有下罪己诏,也没有立思子台,可是他同样没有追废顾皇后,李侑被封为庶人,但是他的儿子还是嫡出的皇孙,从宗法上来讲甚至比李偃更加正统,何况李偃本来就是半路出家。
每想到这件事他都要在心里辱骂八百遍高宗,李侑兵败自尽,除了和政偷偷保全的一双儿女其他血脉都死在了乱军之中,然而不到半年先帝就杀了当时从中作梗的殷贵妃和齐王,把朝廷重新洗了一遍。
但当和政顺势把两个孩子的存在报告上去的时候他又突然暧昧不明,只是把和政封了郡主让她住在建昌宫照顾两个孩子,即使是柳晟都不敢探听皇帝心里到底想选谁做储君。
等到弘治二十一年先帝从鬼门关走了一趟,他才突然立了李偃当太子,让谢安宗去当太子妃,顺带把和政指婚给谢安世,然后抓紧时间弄死了他之前当宰相用的弟弟,在最后一年给所有人来了个王炸——他终于想起来一直被他落在和政那里的李元祈,给他封了丹阳王,要他领扬州刺史,都督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立刻就蕃。
丹阳旧都所在,顾氏吴郡大族。
想亡国可以直说。
那天李偃知道诏令后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一个人喝闷酒,阿衡喊他去劝,他敲了半天都不开门,干脆屏退了下人,直接把门踹开。
李偃侧倚在榻上,酒洒了一身,见他来了遥一举杯,眼里满是讥讽的笑:“我算是明白为什么是我了,仁懦,散漫,甚至连母家都不强盛,活生生下一个昭帝,只是也不知道乾明殿里那位,物色了谁来当霍光。”
他伸出手去按住李偃斟酒的手,被他用力甩脱,费了好大力气把他制服在榻上:“昭帝年幼无知,你已经二十八岁了,只要你一直好好活着,谁敢?”
“然后等着他们来篡安期的位么?”李猷冷笑,“既然如此,又何必为我聘你妹妹来当正妃,反正他也看不惯元昭。”
说着,他一松手,玉杯在地上重重一摔,四分五裂:“我觉得恶心,我以为他只是想让他们雍容一生,这个天下也不是养不起两个闲人。可是既然已经动了那个心思,又何必拉我做幌子,不过是怕自己时日无多,他们受不住这天下……可是凭什么呢?我凭什么要为人作嫁!”
“我以为他把和政嫁给你是想让我多关照那两个孩子,现在想来……呵呵……霍光的女儿嫁了上官氏,也不妨碍他杀了上官氏全家。”
他看着他的眼睛,忽然笑起来,动魄惊心。
谢安世想起自己的父亲恩重解衣,煊逾挟纩的宠遇,心里一紧,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坚定地一遍又一遍重复,他会站在他那边,还有他,还有谢家。
等到第二天酒醒,李偃只装作无事发生,只是私下里谈论起病重的皇帝不再如往常恭敬。
其实皇帝给了谢家回旋的余地,谢明台太子太傅的加衔,写在诏书里的顾命,元暕皇太孙的身份,李元祈实际上的养母和政,依旧留在京中的始安。
但是他擅自做了决定,把谢家的命运和李偃的绑在了一起。
所以他从来没有欺盼过这个孩子的出生,因为他注定不幸福,如果可以,他甚至不想把他带来这个世上。
李元祈死了,和政同他反目,连带着孩子也受牵连,李元祈赢了,他战死在浔阳,就算孩子能跟着和政姓韦,等到他知事的时候,问起自己的父亲在哪里,要如何解释呢?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的命数比他想的更加艰难。
李元祈的凶信传到昭都之后,始安就一言不发,试图绝食,即使强行喂食都会被她呕吐出来。
李偃头疼,因为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物议又沸腾起来,就算丹阳王起兵是事实,可是他这个做叔叔的没有一点责任吗?
于是他只好请和政去劝,和政当然希望始安好好的,可是她更加乐意看着皇帝吃瘪,象征性劝了几句,然后笑嘻嘻地告诉皇帝:她说话不管用。
最后李偃忍无可忍,叫人把始安抬进来,丢到和政房间里,和政也知道再闹下去就过了,方才正色。
交谈间两人起了争执,始安下手没个轻重,和政也未曾防备,被她一推,早产加难产,直接血崩了。
当时他借着在禁中当值的借口不着家,赶到的时候和政隔着屏风,吃力地同皇帝交代后事,而门外始安郡主一边哭喊着“姑母,我错了,我错了……”一边试图往里冲,被嬷嬷死死抱住拦下。
他推门进去,被皇帝的眼神吓了一跳,那是他至今无法准确形容的神采。
番儿歌阿干,鲜卑山色寒。阿干歌声苦,鲜卑水酸楚。
大抵如此。
他不知道和政同皇帝说了什么,但皇帝宣布了他要把和政的孩子养在宫中的决定,而始安依旧留在谢府,然后径直走了出去,差点被门框绊倒。
正午的阳光照过来,打在他的身上,始安撕心裂肺的哭喊,房间里挥之不去的血腥,冰冷的,炙热的,都被重重地甩在了身后。
始安今年已经十四了,转眼就到了及笄的年岁,可她的婚事依旧没有着落。
再怎么说她都姓李,只是客居谢家,能给她指婚的只有天家。皇帝没有发话的意思,安宗对她又向来淡泊,太皇太后在寺庙清修,谁也靠不住的样子。
这样看,尚主对谢晦如来说几乎是最好的选择了,荣华富贵,但闲人耳。
在安宗向他表述自己的野心前,他也认为这是一个英明的决断。只是现在那句但闲人耳却要打个问号。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又向青轴问了一些谢晦如平时的起居饮食。
乾明殿里,李偃刚刚把前一天的工作补到一半,就听见内侍通传中领军谢安世求见。
“宣。”
谢安世小步走进来,向着他行礼,得到平身,先让他自便的回复后站起身:“臣有事要禀告陛下。”
李偃抬起头:“何事?”
“臣想把晦如接回谢府。”谢安世垂眸。
见李偃不言语,他有条不紊的给出自己的理由:阿衡要亲自抚养宜臻,自然没有多余的精力看顾晦如;皇帝后宫空虚,之后再有新嫔妃进来他一个外男出入后宫也不方便……
皇帝打断他:“那些琐事都是宫人在做,再说你母亲去世经年,曼卿未曾娶妻,你把孩子带回去谁照顾呢,青娘自己都是半大孩子,丢给那个连官话都说不明白的女人吗?”
连官话都说不明白的女人指的是谢不疑的生母,她是竹山里头人的女儿,在谢安世讨伐五溪蛮的时候救过他的命,说喝了她的酒就是她的人了,一定要跟着谢安世。
谢安世其实觉得相氏没什么不好的,在和政入府之前,虽然她名义上是妾,但是府里都把她当正室对待,虽然她偏黑的皮肤和拗口的名字,说不明白的官话让她在社交场合受了不少冷待和打量,但谢安世的态度一直很鲜明。
不过皇帝很明显对她的身份和教养有意见,气的胡须都抖了两下:“少胡思乱想些没用的,有这个空多去校场上转两圈,他在宫里受不了委屈。”
谢安世还想打感情牌挣扎一下,孩子已经快一岁了,连爹都不认识,最先会叫的居然是舅舅,只怕他见安宗这个姑姑都比他这个亲爹多。
皇帝被他看得居然有那么一点心虚,然而马上就理直气壮了起来,君父也是父:“等他大一点能走路了,朕一定叫人多带着去谢家走动。”
一旁伺候的郑注嘴角抽动,很想提醒他家陛下这是谢领军的儿子。
好在皇帝还是讲理的,只是不太多:“把乾明殿偏殿收拾一下,叫他搬过来吧,也省得皇后操心。”
乾明殿是皇帝的寝宫,但谢安世当然不会认为皇帝有要亲自教导谢晦如的意思,往朝连皇帝亲自抚养皇子的先例都没有,弘治年间李元暕倒是以皇太孙的身份在那里住过,但在他知事之前高宗就升遐了,之后他就搬去了青宫。*
但在外人眼里这依旧是无上的恩宠,也由不得他不识好歹的拒绝,他也只能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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