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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转眼就到了四月十八，虽然谢晦如才一岁，但和政只有他一个孩子，哪怕主祭人是谢安世，有些事情也是不能代劳的。
因为害怕出差错，宫里的人一直在断断续续的教他相关的礼仪，但真正的难处却并不在这里——他得一个人站着至少两个时辰，虽然有孝杖支撑，可是那玩意本来就是根粗糙的木棒，谢晦如的皮肤又嫩，握久了手心都红了。
李元暕作为太子代替他的父亲前来致意，本来不该久留，可是看见谢晦如苍白的脸色，他的一颗心就悬起来。办法不算没有，念完祭文大家都要哭上几声的，谢晦如的脸色都已经差成这样了，因为伤心过度“晕过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谢晦如自己不愿意。
他自幼就是个聪明孩子，原来在宫里只有舅舅和姑姑，回到谢府里也见不到始安和若音的母亲，还以为大家都是这样，可是后来听多了故事，也明白了谢皇后是李元暕的母亲，就知道没有母亲的孩子终究还是少数。
在学习那些礼仪的时候，谢晦如睁着一双眼睛问大人们为什么他要穿白色衣服，要拄着一根白色木头哭？青轴和皇帝都不瞒他，告诉他，是因为你的母亲去世满一年了，大家要祭奠她。
死这个词对于谢晦如很陌生，但是故事里的人都因为生离死别肝肠寸断，可见这并不是一件好事。皇帝的解释很简单：“死就是再也看不到了。”可是对于谢晦如来说，他从来都没有见过，更不要提再字，于是他央求皇帝找他母亲的画像给他看。然而和政是没有画像的，她四岁以前在长安，七岁之后在云山，二十四岁那年短暂的回到过昭都，之后在下降谢氏以前都住在建昌宫，即使是皇帝，在成为太子之前，对她都只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只能退而求其次的把延碧堂旧物送进了宫里。
谢晦如抱着他母亲的琵琶，稍微长一点的头发从脸颊边垂下，安静而纤弱，就好像长春宫小佛堂里的白玉观音像，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就好像化开在水里的鲛纱。他鸦羽般睫毛轻轻颤动，声音像是松林雪上的回响，问他的舅舅和父亲：“我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
回应他的是一个承诺，父亲宽厚的手掌抚摸着他头顶的发旋，告诉他等他把《春秋》读完，就同他讲她的故事。
谢晦如沉默的点头，青色的眼睛像是春天的潭水，他是湖边那株安静的花树，月光洒在他的宽袍上，水波荡漾，他披着衣服在殿里枯坐了一夜，怀中抱着和政的琵琶，什么话都不说。
青轴看着他，叹了一口气，只是同他说要水和吃的记得叫她，一个人站在门口抬头看天，像一根孤单而挺拔的竹子。
李元暕也陪着他，就坐在谢晦如对面看着他。谢晦如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个人一直静静地坐到天亮，当光线缓慢地越过谢晦如面前时，他从地上站起来，把怀里的琵琶交给青轴，空气里飞扬着像金的灰尘，星星点点。
现在他一面应付着前来向他行礼的客人，一面时不时向谢晦如那边瞥两眼，脸上写满了纠结。天知道他有多想把谢晦如抱起来塞到床上命令他现在好好休息，可是他不能，这是谢晦如的母亲，他不能代替他做决定。
好在那些客人很快就发现他的心不在焉，虽然对于五月底设在昭明台的讲论好奇，但是也知趣的给他留下了独处的空间，只有还不算他老师的陆奕还是不放心，同谢明台寒暄过了，又折回来看他。
李元暕浅浅地朝他点头：“老师。”
陆奕横跨过大半个灵堂走到他身边，引来许多侧目：“殿下要爱惜自己。”
李元暕恨恨的：“我没事，他最近都不好好吃饭。”
陆奕叹了一口气：“殿下是想让小谢郎君自己高兴起来，还是想让他为了殿下高兴起来？”
“有什么区别吗？”李元暕疑惑。
“若是要他为了殿下高兴起来也简单，殿下以后同他一块，他不吃饭殿下也不吃，他不高兴殿下也不高兴，小谢郎君自然会为了殿下高兴起来，就好像殿下为了叫陛下放心那样。”陆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这群小孩子怎么一个个心事重重的，明明之前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
李元暕微微怔楞，陆奕却不再看他，皇帝诏令一出，有心人自然能探听到内情，连带着他也被推上风口浪尖，昭明台的讲论由太常负责，他这个国子祭酒也要搭把手，于是突然多了许多朋友，一个个的试图交心，把他烦的连门都不想出。
可是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他才进了官署就被人守株待兔，偏偏还不能甩脸色，顶头上司太常卿忙的脚不沾地，他只好大清早的来谢家逮人，庾放一只脚迈进了大门，他就像见了兔子的狐狸，把李元暕丢在原地，眼巴巴的凑了上去。
李元暕才张开口，还想说自己装的明明很好，他怎么看出来的，就被准老师扔在了原地，好在不一会人就被庾放拉回来了。
没办法，谁叫他这个太子最大，来谢家的人都要拜见他。
他看见庾太常一脸为难的表情，和善的勾起唇角，问：“太常和祭酒可是遇见了什么难处？”
庾太常神色古怪：“殿下知道平宁王次子霍长真进京的事吗？”
李元暕颔首：“知道，今年年初他来的时候，父皇还召见过。”传闻里平宁王最器重这个儿子，听说他要上京来还气得打了他一顿，说他看中原的圣贤书看多了，把人都看傻了。
陆奕满脸愁容：“因为他说自己感慕王化，所以陛下顺手准了他来国子监听课，只是这半年下来，除了前几日特意来堵我，其他日子连点卯都懒得装。”
李元暕沉思片刻：“他是为了昭明台讲论的事情来的？”
陆奕苦笑一声，若是霍长真只是要旁听，那倒好办，皇帝也乐意再多一个宣传四夷宾服的实例，可是他居然说他也想讲。
“我同他说按陛下定的规矩，就是朝中大臣想要主讲都要自己先写了纲领投到太常，由秘书省和太常还有祠部的官员审议，决定到底该不该给名额，没想到他直接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卷写好的文书，说要我替他转交庾太常。”
李元暕的脸色也古怪起来，这位平宁王次子还真是奇人啊。
始安郡主李婺华本来对李元暕唯恐避之不及，不仅自己站得远远的，还特意挡住了他朝谢晦如看的视线，听见霍长真的名字就想起那八千钱的顺水人情，于是忍不住凑近了一点。
李元暕一行人的心思都在霍长真身上，骤然听见她开口，差点吓了一跳。
她穿的很素，一身白，整个人还是只有脸上有肉，但是并不柔弱，一双眼睛像是秋夜里的长星：“我猜他要讲《管子》。”
陆奕愣了愣：“郡主认识霍公子？”
始安淡淡一笑：“不认识。”如果皇位上坐着的是她父亲，她可能还要再琢磨，可是如今又不是她家的天下。
霍长真的确仰慕中原文化，可他仰慕的可不是什么孔孟之道，盐铁茶马换来的刀兵甲胄在宁州才是硬通货。
李元暕也并不探究，只是暗暗记下，见这位堂姐没有要走的意思，干脆换了个话题：“今晚上招魂的时候，还请郡主多看顾一下长留。”
虽然太常的博士们觉得招魂是乱形神之别，错庙墓之宜，违背礼制的陋习，但是这么多年这项昭都本地的习俗以及走进千门万户，成为周年祭祀的一部分，谢家也不敢免俗。
招魂的凭依自然是和政生前最爱的那把琵琶，而等到入夜做完法事之后，整个延碧堂都要清空，只留下谢晦如一个人坐在正房中间的白毡上，等着和政的魂魄归来，即使是谢安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能陪同。
李元暕再怎么任性晚上都要回东宫的，但是他相信始安一定也不会睡。
果然只听见始安冷冷的笑了一声：“我比殿下更关心阿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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