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原县,二堂。
二堂在正堂右侧,中间有一枣树相隔。
十多年前,上一任知县离任,将幼苗植于天井,如今,已是参天大树。
现为八月末,枣花尽数凋零,本该开始结果,可满地残花树上却无一粒果。
隔着浓重夜色,刘大用瞧着窗外景色甚至满意,对身侧人道:“既如此,便将监视苏秀才的人撤了吧。”
那枣树是庄康伯所留,起初他还不知是何意,便放任其疯长,几年前偶然间翻阅旧书,才知道其中含义。
刘大用本想直接将其砍掉,甚至去除根系,奈何考虑到县衙他人耳目众多,只好作罢。
虽如此,一到枣树开花季节,他仍是命人连夜打掉树上所有花苞,是以此后县衙中便再无人见枣树开花之盛景。有人好奇,也只是得了句“县衙中有大人患鼻窒,闻不得此物。”
师爷颔首,“是。”
刘大用伸出手,慢悠悠端起为他备好的龙井,师爷意欲阻拦,解释道:“大人,这茶......凉了。”
刘大用看了他一眼,却道:“以后可喝不到冷茶了,难道不值得好好回味一番?”话毕,便拿开盖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天青釉茶盏中盛着的浅绿色茶水。
“大人说的是!”明白了话中意思,师爷也只是笑笑,并未多说。
......
吴秦离开正堂后,想着知县和师爷的吩咐,心中却是毫无头绪,他一个小小的狱卒......不,现在是衙门的捕头了,可即便如此,也没办法将同钦差随行的一行人拦住。
既是和钦差一道来三原县,又哪里会有等闲之辈?
他漫无目的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闲逛,陡然出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觉出其中怪异,想也不想便隐去踪迹,窥于暗色。
刘老三一边小跑一遍气喘吁吁地小声念叨,“马上就到了......马上、马上就到了。”
他急得满头大汗,只因为一个激动便走错了方向,担心苏明久等,他这才急匆匆往回跑。
终于见到了自个儿马车的影子,刘老三这才放慢了脚步,见着马车旁果真有一个人影,他心下一喜,喊出了声:“苏明,苏秀才,我在这儿呢!”
见只是个赶路载客的车夫,吴秦放下心中戒备,刚打算离开此处,却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苏秀才......苏明。”吴秦被烦心事儿搅扰,这才想起熟悉之感从何而来。
苏明不就是今日那个女钦差在县衙救走的那个么。
“实在是久等了。”堂堂一个靠马车营生的人,竟走反了方向,刘老三顿时有些难以启齿。
“无碍。”苏明却是以为程十鸢同他多说了什么,这才晚来了些时辰,“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好嘞。”话毕刘老三便请苏明上马车,他则是随手拿起马鞭,打算上马启程回桃花村。
刚走几步,苏明便想起先前心中疑虑,问道:“刘叔,您可知钦差何在?”
“钦差?”刘老三扬马鞭的动作一顿,不解地看苏明,“什么钦差?不是说要三日后才到吗?”
想到今日发生之事,刘老三愣了一愣,而后道:“你的意思是在县衙是钦差救了你?”话落,他便觉得不对,自言自语道:“不对啊,该是程家姑娘救了你才是啊!”
在后面偷听的吴秦宛如一团乱麻,眉头紧蹙又舒展开来,他们这些人在说什么?为何他听得云里雾里,钦差不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程家姑娘吗?
难道钦差这个身份,连这两人也不知情?
不应该啊!吴秦想到这马车夫先前所为,随即摇了摇头,不该如此。
一个拿着钦差令牌的,怎会不知其中秘密,何况这马车夫,便是载着那钦差来的三原县县衙。
若说毫不知情,他怎么也是不相信的。
“当然是十鸢替我打的官司。”
微一思索,苏明疑惑更甚,“可我分明听到那狱卒说钦差已经到了三原县,且据他们所言,那钦差已经在人前露过面了。”
刘老三以为是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这才错失此消息,“那或许确有其事,只是我倒是未曾见到过这上面派来的钦差。”
天空忽飘起毛毛雨,刘老三担心回去途中又发生白日那种糟心事,便催促道:“这事儿明日再说,天色恐有变。”
苏明望向伸手不见五指上空,回道:“好。”
马车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吴秦的视线中,他踱步而出走向两人离开的位置,借着县衙门口灯光,他来来回回三番五次地查探,可地上不见半点残留痕迹。
吴秦冥思苦想而不得知,适才那话究竟是何意。
见毫无所得,他也不再纠结,想着差事艰难,他又去了别处闲逛,试图能得出些点子。
走到半路,吴秦忽然想起——
前几日在狱中闲聊时,偶然听兄弟们随口提了一嘴,说那仙茗茶楼中,有个十分厉害的人物。
虽只是个说书的先生,可据说此人本事相当大,不仅能将朝中发生的大小事化作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趣闻,亦是能大小事写于书中,于黑市中广为流传。
此本《浅论茶事》乃三原县黑市销量第一的话本,不少小贩售卖此书,有些人甚至靠着其中的消息混迹江湖或是卖给京城的达官显贵,以此为生计。
两地路程颇远,是以常以书信往来其中。
此书虽名为话本,可书中实际所写内容,却是时政谏言之流。
这几处小道消息虽广为人知,可却无一人见过此《浅论茶事》到底是何模样,至于这上面说的消息,一般人更是不知道其中真假。
吴秦想到他这些年偷偷买的那些无封面题字的本子,他一度以此书观朝廷上下,苦读其中所言,现在想来,他那书极有可能是出自此人之手。
而他的这些书,只怕便是传说中无人见过的《浅论茶事》。
一下子明白其中诡异,吴秦小生呢喃道:“难怪......难怪,难怪那书是黑市销量第一的册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茶楼是开在县衙三里开外的地方,若是走着去,只怕会将现在所想忘了个干净。
困囿险境,忽然另有一番决断,甚至解开了多年未解之困惑,换做任何人,都得多几分欣喜。
不待深想,吴秦当即决定再次回到县衙,牵出一匹快马供他所用。
待进了县衙,他一边迈着轻快的步伐往里走,一边轻哼着小曲儿是以不小心绕了远路,经过二堂之时,冷不丁的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未反应过来,紧接着又听到至亲之人名姓。
面带疑惑,吴秦下意识放慢了步子,几乎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就这么往点着蜡烛的窗户边靠近。
说话的两个人他最是熟悉不过,适才在县衙才见过,绝不可能认错。
令他寒冷彻骨的话就那么轻飘飘地从这两人嘴巴里残忍地吐出来,一路来到窗户边,随同夜里的寒冷一同钻进了他才红了的耳朵。
吴秦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偷摸地用耳朵贴紧墙壁,试图找出自己方才未曾听到的后话,但事与愿违,等着他的,只有更狰狞的话音和令人恶心的音调。
迟迟未曾离开的男人就这么呆滞地捂着脸,藏在窗户前低矮的树丛中无声哭泣着,残害至亲的凶手就在眼前,可偏偏现如今不能动手。
借着窗户边熹微的烛火,蹲在地上的人,其神情容貌才终于显露——
这是一个年方三十几的中年男人,一身腱子肉藏在黑衣之下,刚进来时周身不见半点凶恶,甚至还有几分憨厚好说话的模样,有点像是那种常年在公家办差,只认银子不认人的
不过现在的情形却大为不同。
他缓缓将覆在面上的双手拿开,毫无疑问这仍是同样的眼眸,可现在,他眼中只有无尽的恨意,还夹着着一丝无言的痛苦。
他煎熬地望向黑压压的天空,无声呐喊了一句:公理何在!
难道世间都是这般卸磨杀驴么!
他不服!他吴秦不服!
良久,男人手背暴起的青筋渐渐平缓,他看了窗户内不知何时熄灭的烛火,意味深长地嘀咕了一句,这才终于肯离去。
黑夜中行进的马车赶路已至半程,苏明见天色并未大变,遂又问起了些事儿。
苏明忽地想起离开三原县那日,也是刘老三送他去的,就在这时,一张明媚动人的面庞不由分说地闯入他模糊不清的眼前。
两张重叠的脸分明是一个人,可今日所见,他却觉得,憔悴许多。
苏明骤然反应过来什么,急忙问道:“刘叔,十鸢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今日我见她,神情似乎有些不太对!”
刘老三刚想说哪有什么不对,程家姑娘今日去县衙还是坐的他的马车,路上虽发生了点不快,可到底也算是解决了。他正欲反驳,却想起苏明上一回离开桃花村已有些时日,又加上在牢狱中待了些时候,更是对桃花村中近来发生无从所知。
程家姑娘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情,这苏明怕是并不知情。
十鸢这姑娘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这种事情,断然不会主动同他人说起,就算此人是苏明也是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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