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四杰处处透着奇异，高胜寒弄不明白，也不敢靠得太近。她习惯了被人冷眼和算计，知道怎么应对别有用心，却不知道该怎么与不熟悉的亲和之人接触。
回到唐生房里，见其正坐着喝茶看书，一会笑，一会哭，根本注意不到她，于是又默默退出去，想着到后舱定厄所在。谁知刚退出一步，唐生却抬头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小万就没留你说说话？”
高胜寒莫名其妙：“我又不认识他，他要留我说什么话。”
唐生嘻笑道：“说说话不就认识了嘛。”
高胜寒只觉唐生说的不好话，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唐生“嘿”了一声，在舱里起声道：“你到哪儿去？别忘了一会回来伺候我吃饭！”
高胜寒不想答他，沿着甲板往后舱走去，还未找到定厄等人，先听到一阵女子热闹的说笑声，其中有一声音异常尖亮的，笑得十分妖娆。
高胜寒未见人便知道是妙如的声音。妙如少时性格内敛沉默，声音却异常突出，时常因为声音奇特遭师姐师妹嘲笑，因此更加缄默，有几年几乎一声不吭，和哑巴无异。
她往舱门一站，身影恰投在几个师姐头顶，妙如第一个看见她，跳起身便来拉她：“快来快来。方才我们都不敢认你。”向众人道：“瞧瞧现在通身的气派，哪里还像我们那个楞头愣脑的小师妹呀。”
屋内深处一声轻咳，高胜寒这才看到定厄一人盘腿坐在一角，正闭目养神。
妙欲让出位子，让高胜寒跟大家一起围着矮几坐下，又向妙如道：“这就是你孤落寡闻了。人家早不是你的师妹了。”
妙如奇道：“多久的事就早不是啦？别说才半年不到，就是十年八年，我说她是，她就是！”说罢将高胜寒朝自己身边拉了拉，亲亲热热揽了揽，问她道：“你说是不是？”
高胜寒点头笑道：“那是自然。”
妙如得了肯定答复更是开心，捉起自己的茶杯便喂给高胜寒喝。
高胜寒哪有不喝的机会，被揽着身子，跪坐着仰头将茶水一嘬而尽，喝得滋滋作响。
妙如鼓掌咯咯笑起来，只把人往怀里又是一抱，让高胜寒坐到她腿上，自己探出个脑袋同妙欲几人说话道：“你们从前都笑我，不跟我说话，只有妙觉从不笑我。我就当她是个知己，跟她说这辈子上天入地，只要她唤我一声师姐，我命都甘心给她。你们猜怎么着？”
妙如伸出一指在高胜寒脑门上戳了一下，对着惊异的众人道：“原来她不笑我，是因为她是个结巴！”
一屋子人随之笑得东倒西歪，半天妙欲缓过来道：“要有一天，你这师妹非但不结巴，还口若悬河，你该不会连人都认不出了吧。”
妙如把怀里人揽肩扶起，眉眼嘴脸仔仔细细看了看，喜欢道：“别说那么一天了，就是现在我都要认不出来了。”她歪着脑袋，定定望着高胜寒，抬起一指在高胜寒眉心一抚，道：“师妹，你眉头怎么有个疙瘩？”
高胜寒愣了愣，抬手自己也摸了摸，眉头处还真有些不平，一时却不知怎么回答。
坐了半晌的定厄在角落终于起声道：“让你们来是保护四位大人的，不是来说笑的。歇够了到外面守着去。”她起身往舱门走，众人收声起身，多少带着点不情不愿，依次拿了配刀从舱里出去了，片刻走远。
屋里只剩定厄和高胜寒，高胜寒方才听到江面涛声汹涌。
一时对坐无言。
定厄抬手提壶，却提了个空，转身到角落里，添了壶热水，又坐下来，伸手为高胜寒添茶，却见茶杯都被用过。
“就这个吧。”高胜寒将方才妙如用的茶杯往前推了推，定厄一笑，热水潺潺流下。
“我倒不知，原来你与妙如交好。”定厄放下茶壶，含笑看着高胜寒，依旧是慈眉善目，这样的场景高胜寒不知经过多少次了，只是今时她却外分不自在。
定厄道：“听说你将白龙娘娘像砸了。”
这话换了定善来问，她也能先觉出关心来，定厄一开口却让她生出些厌烦。高胜寒笑道：“果然这天下最关心我的还是师父，我有什么风吹草动，师父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定厄依旧笑着，似乎并不在意高胜寒的玄弦外之音，反而显得高胜寒自己小气，偏生要往狭隘的地方去想。
她不知定厄是没听出来，还是她的态度无关紧要。
定厄慈祥看着她道：“你疑心我，确实也是我做师父的没有为你考虑周全。若因此与我生分，或是要取我性命，都随你。只是现今我在暗卫做了副统领，身上有碍，不得走脱。此次来吴地，是奉命带四位先生进长安的，并非为了什么私人恩怨。”
高胜寒忽想起幼时练功，被定厄拿了根棍子敲敲打打，心底更气，她道：“多谢师父提醒。我虽不知好歹，但还知道死活。这样的人生，即便重来十次百次，也没有什么意思。”
定厄听此咧嘴一笑：“你我本是师徒，休戚与共，无论何时何地何种身份，比旁人都要亲厚。教不严，师之惰。你若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做师父的自不能独善其身。”
高胜寒闻言“奥”了一声，抬眼对着定厄的视线，含笑道：“早这么说我就知道了。原来师父也会怕被我带累，我还以为师父是真心疼爱我呢。”
定厄哈哈一笑，眼底却一点笑意也无，甚至生出几道寒光。
她道：“我倒不知，谈笑间杀伐果断，抬手间定人生死的高胜寒，还需要这种教人懦弱的无用之情？”
高胜寒颔首嘴角忍不住流出一丝冷笑，做出恭敬来，回答道：“师父教训的是。情之一物，确是叫人懦弱。”
落声伴着极轻一笑，却让定厄紧张起来。
良久高胜寒抬起头来，视线越过她，看着舱门外的茫茫江水，开口道：“师父，以前我便想问你，你说为什么我登得越高，身上的枷锁反而越重？越不自在？”
定厄放在桌下的手轻轻上翻，一根银丝般的长针出现在掌心，正对着高胜寒。她笑道：“人人都知道高处不胜寒，偏偏你叫高胜寒，高处怎么能胜寒？若非有一人站在高处也不觉得冷，那也只能是天下之主。”
高胜寒脑中忽一个激灵，呼一声站起身将矮几朝定厄推翻，茶水瞬间泼出，定厄慌忙收手往旁边一躲，洒在地上的茶水却冒出一片绿烟，啧啧作响。
高胜寒傻住。抬眼看去，定厄两眼一眯，抬手飞针已现。
正此时，舱外一个洪钟大嗓门不断喊着：“高胜寒！高胜寒！给我出来！”声音越来越近，转瞬就在门外。
高胜寒慌忙“唉”了一声，只能若无其事先出去。唐生已经站在舱门外，见到高胜寒便指责道：“是你给我当丫鬟，还是我给你当丫鬟呢？不像话！”
高胜寒回眼瞄了下舱门里的一脸愠怒的定厄，跟着唐生边走边道：“我什么时候说要给你当丫鬟？我是护卫。”
唐生摆手道：“都差不多啦。我刚看见老祝那里有橘子，你怎么没给我也弄点？”抬手在高胜寒后背推了一把，见其转头要怒，忙叠声道：“快去快去。你是想饿死我这个老头子吗？”
饿不饿死跟吃不上橘子有什么关系，吃不上橘子顶多就是馋死。高胜寒惊魂未定，无心跟他辩驳，两步走远。
直到过江下船，一行人脚步没停，又换上了马车。孟津生早有安排，桃源四杰两两乘车，被护送着继续向长安行进。
高胜寒骑马跟在唐生马车旁，微风和煦，春草抽芽，一片新绿，眼界一开，心才放下许多。
至夜到达一小镇，客栈里房间不够，孟津生询问定厄六人和高胜寒能不能住一间通铺。
耳尖的唐生听到，挤过来，捉住高胜寒的胳膊，往他肘下一夹，嘴一瘪，胡子翘的老高，道：“不行！高丫头晚上得在我门外站岗！”
孟津生忙道：“晚上禁军会换班。您老要不踏实，我来守着您。您看怎么样？”
唐生将头一扭，扯着高胜寒便要上楼，嘴里嘟囔道：“我看不怎么样。我信不过你！”
孟津生被拒，也是一愣，不知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惹唐生如此不放心。欲要解释，却被定厄拦住。
定厄道：“孟统领安排的很妥当，我们师徒六人住通铺就可以了。至于高姑娘”她古怪一笑：“就随唐先生安排去吧。”
孟津生点头，唐生听此也缓了缓脚步，将高胜寒放开。
定厄站一旁看着，只觉十分好笑，打趣唐生道：“高姑娘自小没见过爹，如今年芳十八，正是花样年华，又不曾婚嫁。有唐先生这么疼爱，她也算……有爹了。”
众人听到这一通话说得古怪，又有身世被如此公开提说，皆有些诧异，一时无人接话，都有意无意看向高胜寒。
高胜寒知道，明面上她们还是师徒，定厄再怎么冷嘲热讽也是师父，她当徒弟理应忍下，但她怎么能忍得下。
“你怎么骂人呢？”唐生忽起声，走到定厄跟前，气势汹汹用鼻孔瞪着她。
定厄愣住，只见唐生挺胸一副要用胸口撞死她的架势。她被逼着后退几步，差点摔倒，站稳后眼睛眨了半天，竟不知怎么回答。
“唐先生说笑了。我何时骂过你？”定厄缓了缓道。
唐生转身扭着略微蹒跚的身子，一把拉过桃源四杰里个子最高的刘子雍，道：“子雍你来评评理，她竟然让我能给人当爹，这是不是骂我呢？”
刘子雍一路很少说话，举止有非常有风度，穿着也是四人之中最矜贵的。他朗声一笑道：“别人都爱当爹，怎么你却不喜欢？”
唐生“呸”了一声：“谁钱多烧得慌，愿意给人当爹啊！还都喜欢当，那你怎么不当？”
刘子雍被他闹得要逃逃不脱，贺生来拉，他丢开刘子雍，又拉住贺生：“你当！你当！”
贺生忙摆手：“我可当不起。”转身推着刘子雍便上楼。
被他这么一闹，大家都哈哈笑成一片，也无人记得方才高胜寒的难堪，也无人在意难堪并没有消失，只是转移到了定厄脸上。
待人散去，万生唤住定厄道：“我听说胜寒曾是师太的弟子。这小丫头命运坎坷，多亏遇到像您这样一位好师父照看。刚才您那么当着大家的面说她的身世，可不太好。不过也多亏了师太将她教养的心胸开阔，若是换成我被人这么当众刁难，可是顾不得什么体面了。”
定厄起先以为桃源先生找她有什么要紧事，停步听的认真，越听脸上越挂不住，只能附和着一笑，点头道：“先生说的是，是我失言了。”心下不住愤愤地想：“这丫头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怎么连桃源先生也护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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