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是鬼哭林,在左。我们……”程写卿恍若无事地揉着额角,她对先前沉闷的气氛没多在意,只是忍不住说,“别叹气了,这地方闹鬼,叹多了,我分不清你和鬼。”
裴行遗迈着小碎步跟在程姑娘的身后,闻言即刻噤声,他外表虽不靠谱,眉眼狭长,生得比世家纨绔还要荒唐,一副天生寻欢的色相,却偏在人迹罕至的孤山做苦行僧。
好在他内里尚且分得清轻重缓急,程写卿既那样说,便是此处非噤声不可。
他是还想解释的。
引灵灯毁了,她也没带余下的灯油,举了最常见的火折子,在前面专注地探路。
裴行遗听话地跟着。
她总是淡淡的,总是不开心,话少。
除了沈唯安可以让她开心些。
沈唯安小孩脾气,纯粹、简单,程写卿在沈唯安面前,总要多几分宽容。他就不一样了,他不是孩子,寻魂、引灵,做好了是本分,做不好要受罚。
程写卿把他视作同僚,就像殷启言。
殷启言口中的千年一日,无聊透顶,到裴行遗这里同样受用,不过是去了千年。
可他是凡人,充其量,也就是个会些三脚猫本事的凡人。在山上待了那么久,殷启言和程写卿才是一类人,不老不死,年华永驻。
而他,他没有千年。
“抬脚。”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浮幸是真的,那么他不仅不能带她下山,反而会一起葬送在这里。
不能这样,不能……
“抬脚!”
裴行遗猛地抬头,万般惊疑下抬脚,不料用力过猛,满脸诧异地吃了半个跌跤。
脚重重落下,恰巧卡在两块石铺的中间。
裴行遗这才慌忙惊觉已走了水路。脚下是深蓝透黑的湖水,湖底没有半点光,黑洞洞的,恍若勾人葬下的深渊。
湖面之上,唯有他们走的这一条与水持平,由很多块石头连通,一路歪歪扭扭地铺设其中。
不该分心的,他想。
裴行遗拧了把鼻梁,试图将周遭一切看得更清楚些,忽然脖颈煞凉,弥漫的潮气不知不觉飘上鼻尖,一呼一吸间,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
远处刮来阵阵悠远的风。夜风慢慢地抚摸耳的轮廓,倾诉着鬼哭林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泣声。
“嘻嘻。”
“嘻嘻嘻嘻。”
不知何时升起了厚重的白雾,它们覆盖在湖面上,像一层月色的棉床,轻柔温暖,供作死魂灵的故乡。
“你抬脚啦,大哥哥。”
“大哥哥!”
“大哥哥抬脚啦!”
稚嫩的童音回荡空谷,险些激起死般寂静的湖水,声音里夹杂着喜悦和欢愉,它们高高的,又刻薄尖锐,像牢狱里被磨烂的粗长的铜杵。
裴行遗撇撇嘴,随手做了个掏耳朵的样子,但耳鸣不是手指一戳就能了事的,他兀自叹气。
果然不该分心。
受不了了,山里面怎么尽是些怪东西,三两步工夫,之前程写卿还领他走的,裴行遗再分神,也不至于把引路人都给跑丢。
显然,怪东西乱人心智,趁裴行遗不备,来搅一搅局。
“是啊是啊,我抬脚了,我抬脚怎么办呢?”裴行遗故弄玄虚地开口,手上在拨弄浸水的腿脚。
“嘿,我抬,我再抬。”裴行遗将那只脚整个儿拔起来,虽然动作不标准,可谓非常埋汰,但若对童音而言抬脚即死穴,此番一下,多少能踹进穴口。
湖水远看黑的发亮,待沾到裴行遗裤腿上却瞬间失去了全部光泽,恶心如死水,污垢和腥臭残存在他的裤腿和衣摆上。
裴行遗伸手摸了一把,感觉就是普通的水,稍黏。
“诶,怎么不作声了啊?”裴行遗依旧记得这茬,放腿,稳当地踩在后脚落地的石头上,抬头朝安静的四周呼喊。
“啊,我知道了。”裴行遗恍然大悟,他微微欠身,将衣摆上挂住的骨手抓了下来。
拢在手心掂了掂,估摸它没个二两重,如此轻飘飘的东西,居然挂在他的衣服上,恐怕是人家自己主动爬上来的吧?
“啊啊啊啊,呜哇!”清脆的声音顿时咆哮起来,在四周哭得那叫一个震耳欲聋,“不许碰!不许丢!”
裴行遗完全不打算听,随便将那家伙丢到一边,倒也没注意丢哪了。
只听“噗通”一声,从哪来回哪去,裴行遗不紧不慢地抬脚连跨数步,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悠哉悠哉逛离了白寿湖。
然后正面遇见了程写卿。
裴行遗细细品味了一番方才所为,好像和他平时稳重自持,偶有跳脱的形象不太相似。
“哈哈,不小心踩空了。”裴行遗曲起右腿,认真分辨之前就已经分辨过一遭的黑污。
程写卿盯他一会,彼时裴行遗站直了,干干立着,一脸本分地端手看他。
她竖着放下火折,欠身,裴行遗以为她有什么东西掉了,正要弯腰帮忙。
“别动。”程写卿冷冷丢来两个字。
她卷起裴行遗浸湿的裤脚,沉默一阵,神色愈发凝重。
裴行遗不知她在看什么,且也没觉得腿上不对,可她认真的神色,愣是让他被盯得周身发凉,不自禁地怀疑该不会真的一时大意,叫它们钻准了空子。
“手呢?”她问。
裴行遗怔愣须臾,听话地把手伸去一只,还以为程写卿这是要给他递什么先进的符箓。
他手指修长,骨节匀称,天生是弹琴的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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