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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华驻足仰望。
春生阁向来铺张，东西南二层阁楼间柱子皆有锦缎包裹，柱子间隔处挂着穿珠帘，纱幔低垂，风一吹便叮当作响。
装饰虽耀眼，却无法遮挡住隐藏在柱子后的眼神。
这一眼，真真切切，清清楚楚。
蓦地，胳膊被人抓牢。舜华低头，见身侧之人神色慌张，一脸担忧。
“没事，别害怕。”许是看见对方眼中自己这副失态模样，舜华垂下眸没再多话，手掌却不自觉攥紧。一股寒意从背后爬上来，猛地刺入心中，让她呼吸不畅，“我们走。”她说着，一边牵住碧萝，穿过厅堂，往后院小屋而去。
翠娘不在后院内，哪都没见她身影，像是故意躲着人。
舜华只能带碧萝回屋，这一路，两道身影皆无话。
碧萝幼时被遗弃，前尘往事记不起太多，心中并没多少伤痛。后来被姜莹捡回家去，一家老小虽贫苦，但姐妹之间互相照应，也有阿爷阿奶疼爱，故此也算是快乐长大。
今日，算是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眼睁睁见舜华被人拖走，被打得头破血流，她却无能为力。
这让她愧疚。
自从舜华来江宁镇认识姜莹后，常常施以援手，请大夫为妹妹们看病，拿钱为她们修缮房子。也从来不会因阿莹阿姐心智不全，而看轻她。
阿翁常教导她们，要知恩图报。
所以她来这里，想要照顾舜华衣食住行。
然而，却根本保护不了她。
“哭什么，”一声轻喝声打断碧萝，她回过神来忙抬起胳膊要擦掉眼泪。
“别擦，”声音再次响起，一只捏着干净帕子的手伸过来，为碧萝拭去泪水，“小心伤口。”
语气温柔，听在耳里暖洋洋的。
如果没发生这件事该多好，一想到这，碧萝眸色黯淡下去。如果有衙役来问那几人去了哪里，该怎么办？
“会有些疼，你忍着点。”将干净帕子沾湿，舜华仔细耐心地为碧萝擦拭伤口。
瞧着瞧着，舜华心底泛起层层苦涩，碧萝脸上这道口子既长又深，就算痊愈也会留疤。
这个世道，姑娘家的脸，多重要啊。
舜华克制住悲伤，打开妆奁，将瓶瓶罐罐一一取出来，挑出最好的药膏涂抹在碧萝脸上，良久后，心中下定决心道：“翠娘那我去说，你今晚就离开春生阁。以后好生跟在你阿姐身边，开个小摊小铺，也能度日。”边说，舜华边从妆奁里取出几支沉甸甸的金簪，塞到碧萝手中。
“不要！”碧萝一听这话，手中推过金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得梨花带雨，“娘子说好，要一直带着我。”
“莫再说了，”舜华霍然而起，长袖一拂将一旁烛台推倒，随后别过面去不看碧萝，“你不是贱籍，春生阁困不住你。”
见碧萝一动不动，舜华发疯般打开衣橱，倒出里面的衣裳，将碧萝平时用的东西全部扔到她身上，“快走，别让我再见到你！”她横眉指着碧萝，疯狂扔着东西。
院外有人听到声响，纷纷探头想一探究竟。
下一秒，门被一脚踢开。
只见舜华将一堆物什塞到碧萝怀里，也不管对方苦苦哀求，一把将对方推出门外。
院中之人一见碧萝，皆被她脸上伤痕吓住。
舜华扬眉竖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快滚，你这副模样，让人看见都害怕！你可千万不要吓坏财神爷！我还想多赚几年钱！”
“娘子。”碧萝哭着，想恳求舜华回心转意。
但她被舜华一路推下后院阁楼，在听她吩咐龟·奴去喊姜莹带她回去时，所有期望在心间崩塌，她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她想要保护的人，也同样碎在今日那片山林间，再也回不去了。
碧萝跪倒在地，朝着舜华离去的背影狠狠磕去。
此景，舜华并没去看，她强撑着悲痛，装作根本不在乎的模样，走得潇洒。在关上房门，将一切阻隔在外后，她才情难自抑地顺着屋门滑坐在地上，无声哭泣起来。
“看别人家父母健在，承欢膝下，幸福美满，”这时，手腕上那抹黑雾若有若无地出现，轻声问道，“为什么到你这，就变了样。”
舜华抬起头，见那抹人影幻化成她的模样，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你所求不多，可为什么，”人影走近，贴在她耳旁继续说道：“偏偏不让你如愿？”
“到如今，双手沾满鲜血，却无一人站在你身后，”说到这句时，黑影声音陡然拔高，它伸出双手，隔着门窗指向外面，“这院中哪个人，会来帮你！”
“她们谁会来帮我，重要吗？”一句双手沾满鲜血，让舜华崩溃，泪水如决堤一般滚滚落下，她想挥开这道人影，十分抗拒听它说话。
被手打散的人影，顷刻间又黏合在一块。
“你是女子，”人影嘴角笑意更甚，“又是妓。想只身走出这泥潭，做梦。”
简简单单两句话，如两支利箭，猛地射入舜华心脏。她眼眶含泪，狠狠瞪向人影。
“自小被父母卖掉，你无任何办法。”
“成为瘦马，卖进郑家，你无任何办法。”
“郑老爷去世，你又被卖进这春生阁，”人影笑起来，“你还是没有办法。哦？这就是你所说的，可以靠自己走出这道门？什么时候，今天，明天？还是人老色衰，再无价值时？”
“知道你像什么吗？”黑雾根本不在乎舜华听到这些话会有何反应，看对方越来越崩溃，它才觉得心情舒畅，“像件精美的瓷器，标了价格，只要有人出钱，就能得到你。”
“所以呢，”赤裸裸地几番话，撼动不了舜华早已麻木的心。过往无数日子里，她被人打到遍体鳞伤，被人侮辱万千遍，她知道自己位置在哪。
后来把希望寄托在李韫生身上，以为他会跟别人不同，会带她离开这里。但期望破灭，但那又如何，“说这么多话，你究竟何意？”
“真可怜。”人影挨近她，见到对方听见这句时眸光中的震碎，它开心大笑着，但很快又冷下脸去，“我曾说过，我能帮你逃离这里，可你不信。”
“信你，然后变成如你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舜华挥开双手，将人影打散，擦干眼泪目光决然，“看不起我，却又在这里装模作样。我生是人，死也是人，绝对不会听信你的蛊惑！”
黑雾散去，一阵低沉笑声响起，顷刻间整个房间被黑雾覆盖，一双大掌从雾中伸出，一把捏住舜华脖颈，将她举在空中。
“说得轻巧，”这一笑，震得舜华耳膜嗡嗡作响，嘴角溢血。她想要挣脱束缚，却对对方无可奈何。想说话反驳，喉咙发不出一句话，窒息感封住她的五官，有股力量将她灵魂从身体里挤出去，“人总是嘴硬，却又如此软弱。”
她想，难道就要这样死掉吗？
“我救过你，”她拼尽全力说出这句，手缓缓滑落，眼前光线越来越微弱，最后陷入一片黑暗中。
黑雾一滞，捏紧舜华脖颈的手松了几分。
这时，一道白光穿过门窗朝它袭来，将大片黑雾劈散，一团团灵蝶尾随其后，从它手中夺过舜华。
“纯狐，你残害生灵，天地不容，”两道矮小身影从地里涌出来，一左一右护在舜华身前，将黑雾拦住。
“呵，”黑雾中一双黑瞳，根本没将这两道身影放在眼里，它全神贯注盯着包裹在舜华身上的灵蝶之上，“没想到，你没有陨灭。”
一团蝴蝶闪着灵光，为舜华渡去生机。
其中一只灵蝶听闻此言，转头看向黑雾。随后扑闪着翅膀飞到黑雾面前，幻化成一具人形，其身上灵光与黑雾融合，它说：“祖神留你我，本意乃维持天地之序，汝却堕恶道，蛊惑世间，罪无可恕。”
“你就不曾难过吗？”黑雾逐渐散去，只留下一道黑色人影。这身影身躯高大，壮硕有力，它缓步上前，直勾勾盯着灵光，想要靠近对方，却硬生生克制住，“明明有那么多生灵共同维持天地秩序，为何最后只余下你我！”
“她却遁入轮回，去感悟什么七情六欲，”黑影看向舜华时怒不可遏，将周围空间搅动成一片混沌，无数黑线从它身上伸出，将月光遮住，使江宁镇陷入一片黑暗中，“这世道已天翻地覆，人心险恶，无所不用其极。你为何还遮住她双眼，为何不让她睁开眼睛看这世道！”
“这不是你作恶多端的理由。”灵光一闪，幻化成巨大身影，伫立在天地之间，将无数黑线照亮，让它们无处遁形，最后消散在天地间。
月光再次洒向人间，魑魅魍魉纷纷散去。
这句话颇为耳熟，让黑影一愣，它抬头看向这道身影。恍然间，它仿佛看见四头八臂神相伫立在天地间，为众灵讲解世间法则。
她说，世间需要山川河流，所以万物复苏，众灵显现。
但万灵无情无爱，将世间变成弱肉强食的杀戮之地。
她很失望，几声吟唱便将一切覆灭，让世间重来一次。
黑影心中些许记忆，被姜舜华捕捉到，灵体从舜华身上脱离出来，后背那将破未破的最后一条手臂处，传来烧灼感。
“郎君！郎君你醒醒啊。”忽而，一道哭喊声从灵光身上响起，它捂住胸口轰然散去，散在空中的灵粉化成一只灵蝶飞到一座民居里，消失不见。
姜舜华遥遥望去，一眼瞧见躺在床上面色蜡黄的李韫生，一群人围在他周围，呼天抢地痛哭着，那只灵蝶停在他额前渐渐隐入，下一秒，李韫生长呼出一口气。
“原来，”黑影背影萧索，“轰”一声，化成黑雾消失在空中，“你成了人，动了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大家都是嘴炮达人嘿嘿嘿，我超喜欢李韫生这个设定，所以一定要给他多写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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