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宠（二）

“后备军为军事建制是完全错误的。因为它缺乏真正的英勇精神，没有坚定的纪律。”

罗恩对后备军的看法从未改变过，而且他的观点在军官中不乏支持者。但议会对他的提议大为恼火，反应甚至可以称之为爆炸性的。

这其中的冲突归根结底可以追究到普鲁士军队的性质和军官出身的问题中来。当年沙恩霍斯特创建的体系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每个普鲁士公民在经过三年的现役和两年的后备役后，需要进入一个叫后备军的体系中。这是一种区域性的部队，有独立的单位和指挥官。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名字里都没有“冯”，军官基本来自于中产阶级，议会自然对它的存在颇为自豪，认为这是民主民族主义的象征。

相对的，常备军中的军官几乎都是容克地主出身，和后备军格格不入。罗恩本人更是对它厌恶至极。尤其是现在，不管怎样，普鲁士都是一个宪政国家，后备军的成员，包括军官，几乎都是选民。罗恩对此尤其反感，在他看来，军队是一个无条件服从的地方，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商量。所以他谋划着增加常备军服役年限，从而使后备军实际上起不到用。但与此同时，自由派也在拨弄着自己的小算盘，他们希望能减少现役的时间，最少也要减到两年，就此让后备军成为普鲁士军队的核心。因此罗恩和议会之间的矛盾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调和的。

幸而罗恩还有来自威廉的支持，威廉为一名军人，自然是无条件支持改革的。甚至在年初的时候，他还安排了一场在王室诸亲王和高级将领前的演讲。他深切真挚的情感让人备受感动，由他讲述的改革的意义更是令人印象深刻，至少利奥波德·冯·格拉赫是这样感觉的。随着国王的疯癫，这位昔日的权臣现在已经沦落为毫无实权的人物，如果奥蒂莉亚看到他现在颓唐的模样，一定会感叹权力宛如一个□□，只会在人群中流连，却不会永远专情于某一个人。

“这真是一次出众优秀的演讲，我从中了解了很多新情况。我认识到军队改革是一项伟大的举措，它的重要性将随着时间越来越清晰明显。”

格拉赫由衷地感叹着，罗恩想想自己上任以来面临的所有难题，也不由得跟着叹息：

“幸好还有殿下在，正是因为他的信任，军事改革才变得重要起来。”

然而空有威廉的信任是不够的，罗恩还得去和议会进行激辩。他不是一个十分善于言辞的人，这让他在面对议会时有苦难言。他时常想着，自己需要找一个伶牙俐齿，不畏议会的人，帮自己一起推进改革。军队里自然是没有合适的人选的，如今距离柏林曾经爆发革命尚未过去二十年，军方对当时柏林的动乱记忆犹新，甚至带有些许恐惧。他们可不想和议会冲突，以致再次爆发革命。所以罗恩还得硬着头皮去和议会交涉，在出发之前，他虔诚地先去了一趟教堂，祈求上帝保佑议会能不再为难自己。

“殿下，议会对提案依然激烈反对。”

不到半日，从议会铩羽而归的罗恩就出现在威廉面前，报告这一坏消息。

“他们还是要缩减服役时间？”

威廉的脸色相当不好看，他是一个军人，而且是对军队建设颇有想法的军官，在他还是王子的时候，他就曾写下多个备忘录，论证要把一个农民培养成军人，那就得三年不可。议会的论调正是在和他公然对。

“正是如此，殿下。”

罗恩也很是恼火，想想自己在议会被他们一口一个“反动派”的骂，他就压不住心头乱窜的火苗，“但归根结底，问题不在服役期的长短，而在于军队的归属——到底是王室的军队还是议会的军队？”

“当然是王室的军队！”

威廉回答得毫不犹豫。他戎马一生，始终认为军队的本质就是服从。现在他是摄政王，未来就是国王，他深知一支具有服从性的军队对他的意义有多大。军队可是他进行统治的基石，倘若有一天，他需要军队向议会开枪，那太过独立性的军队就感到束手束脚，甚至反过来威胁到他。

“显然议会在试图改变这一现状。”

罗恩早已知晓本质的问题，他也明白威廉希望借着改革的机会加强军国主义的元素，这一点罗恩是拍手赞成的。

“无论如何，必须把服役期定为三年，这不仅仅是军事效率的问题。”

威廉的脸色非常不好看，他斟酌着词句，努力让自己的表述显得大公无私些，“新兵只有在第三年才会理解军服的尊严，命令的严肃性，到那时他们才会理解等级精神为何物。”

“请恕我直言，殿下，这正是议会不希望他们所领会的。议会眼中的等级精神是狭隘傲慢的代名词。”

“一派胡言，简直荒谬！”

威廉气得吹胡子瞪眼，他看向罗恩，“你有什么建议吗？”

“之前我们并没有想到议会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弹，为免徒惹事端，我们不妨暂且退让，不然酿成激变，那将是满盘皆输的局面。”

罗恩深知在行军时，一味的高歌猛进并不是时时行得通，必要时迂回前进也不失为上策。总之目的是最重要的，达成的过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议会当真反弹激烈？”

说到革命，威廉也有些怵头，他可没忘记自己仓皇逃到孔雀岛的狼狈过程，因此他的口气几乎是立刻就松动了。

“是的殿下，退让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放弃三年兵役制，我们要分步实施。毕竟如果开始三年兵役，财政预算将多出很大的一块支出。我们不妨先让议会同意增加财政支出，再谋求制度变革。您也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有钱总是好办事的。”

这最后一句话，罗恩深有体会。他在脑子里愤愤地想着：要是当年自己有了钱，那早就和奥蒂莉亚双宿双飞去了，哪里还要当什么受气的陆军大臣？

“既然你心里有数，那就按你说的办吧。只是你要记住，无论如何，最终我们都要延长兵役。”

威廉信任罗恩，也乐意给他放权。罗恩得到了许可，他立即撤回了之前的军队法案，把它改成了一份临时法案。在法案里他做出了让步——议会需要为改革提供必要资金，但并不具体授权改变军队体制。

此时议会的多数人都属于温和自由派，他们对建立强大的军队并不反感。既然政府已经退了一步，议会也就该见好就收，退一步海阔天空。于是议会爽快地批准了罗恩的临时法案，他们并不知道正是这一举措让罗恩他们有了喘息的余地。

就在罗恩和议会博弈，暂时歇一口气的时刻，他还不得不面临来自军方的压力。这从曼托菲尔写给他的信中就能看出端倪：

“当出现原则性问题，每个顾问都会妥协退让，并且反对把事情告知高层。而当哪一位部长用审慎的态度度过暂时的慌乱后，所有人又都会说‘他怎么能如此退让呢？’”

所以罗恩必须加快扩军的步伐，以平息这不利于自己的议论。他实在无心关注远在俄国的奥蒂莉亚，虽然情知奥蒂莉亚在俄国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但他想着，现在总还不到那千钧一发的时候，只好先委屈她继续在那里逗留了。

而罗恩思念的主角——奥蒂莉亚——正没精打采地坐在她那门可罗雀的房间里，翻着本书，给玛丽准备历史课。她现在没什么机会再被邀请去宫廷，连带玛丽给薇拉公主做伴读的机会也被一并取消了。夏洛特的死对她有着切切实实的影响，缺乏了皇太后的庇佑，皇帝的轻视就足以让她举步维艰。她本以为玛丽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但谁知道没过多久就有人来通知她，不需要让玛丽再去陪伴公主们了，因为公主身边不需要一个“私生女”。这话还很不巧被玛丽听到了，于是这孩子哭哭啼啼地询问自己什么是“私生女”，这着实让自己犯难。

“所以我现在整天翻看历史书，就为了告诉她历史上有很多有成就的人出身低微，私生子也可以做出一番事业。但我还是很头疼，暂时这孩子还没有问我她的生身父亲是谁，我也就装不知。可要是一旦哪天她问起来，我该如何解释呢？希望你能给我一些有用的建议。”

奥蒂莉亚一边备课一边顺手给玛尔维妮写了封信，解释了自己眼下的困境。她抓耳挠腮地咬着笔杆，琢磨着要怎么把英王亨利八世的第二个妻子安妮·博林和他们的女儿伊丽莎白一世写成一个私生女奋发向上的励志故事。

就在她写得昏天黑地，快要把安妮·博林美化成堪比圣母玛利亚的完美女性时，仆人前来报告：“夫人，外面有一位霍尔施泰因先生来访。”

“霍尔施泰因？”

奥蒂莉亚停住笔，拼命在脑中回忆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怎么就不记得了？他全名叫什么？”

“夫人，他自称是腓特烈·冯·霍尔施泰因，是彼得堡使馆新来的参赞。他说是他父亲让他来见您的，您和他父亲是朋友。”

仆人的回答让奥蒂莉亚的记忆一下子复苏了：

“哦哦哦，是他呀，我想起来了，快请他进来。”

仆人领命而去，奥蒂莉亚赶紧收起了纸笔，整理妆容，准备见客。

霍尔施泰因一家也是波美拉尼亚人，他的父亲是位退役的容克军官，和俾斯麦家有些交情。他娶了一位富家女做妻子，可惜这位妻子红颜薄命，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就一命呜呼。于是他又续娶了妻子的姐姐，第二任妻子直到四十岁上才给他添了一子，就是这位来访的腓特烈。听说这孩子成年后也上了柏林大学，也是在法律系就读。本来还想和他父亲一样当个军官，但因为身体较弱被拒绝，只好进了内务部工，最近才因为语言天赋卓越被调到外交部。因为他被分配到了彼得堡的大使馆，所以他父亲特意修书一封，请奥蒂莉亚多多照顾他的儿子。可惜他并不知道奥蒂莉亚如今的处境，不然肯定不会如此拜托她的。

此时霍尔施泰因正紧张地随着仆人往里走。他是个羞怯苍白的年轻人，的确比较瘦弱。他大而蓝的眼睛盯着地面，拒绝和仆人做任何视线交流，不知是因为太过害羞还是因为不屑和下人多语。他面目庸常，虽不难看，但也让人对他的容貌记忆不清，仿佛他天生就应该隐于幕后做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他的双眼偷偷打量着一路看到的陈设，暗暗在心里做着旁人从无可能知晓的判断。他试图在脑中回忆奥蒂莉亚的容貌，但很可惜，幼时的一些记忆早已模糊，只隐约记得她是个漂亮的女人。

“弗里茨是吗？我收到你父亲的信了，我以为你早几天就该到的。”

奥蒂莉亚实际上也不记得霍尔施泰因的长相，只记得那是个格外羞怯的孩子，只要有可能，总是尽量藏在大人身后。她现在处境不妙，实在太多热情招待他的心情。但毕竟有他父亲的请托，所以她还是要打起精神，尽到朋友的义务。

：“本是该早到的，可火车遇上了大雪，被堵在路上。我不得不改坐雪橇，因此耽误了。我很抱歉，夫人。”

霍尔施泰因一下子涨红了脸，不安地扭着手指。他偷眼观察着奥蒂莉亚，不同于其他人先看衣服后看人的习惯，他丝毫不关注奥蒂莉亚身上的任何衣服配饰，只是观察她的脸，好像画家要为她做一幅肖像画般的仔细。

奥蒂莉亚还算年轻，看起来依然美丽。但到底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一张素白的脸上，细看肌肤显得过于白腻，如同白墙上不甚服帖的粉。浅金色的头发披散下来。她身材不错，并不胖，甚至略显瘦弱。而她的神情显然算不上欢乐无忧，相反这其中隐藏着对社会的愤愤不满，还有几分疑心病的模样。霍尔施泰因立即出判断——看起来她并不甘于在彼得堡过平静的生活。他过去还从未见过像奥蒂莉亚一样郁郁寡欢的人呢。

“那真是辛苦了，坐雪橇可不算什么有趣的人生经历。”

想到自己当年带着女儿在雪地里的艰难跋涉，奥蒂莉亚轻轻摇摇头，“你已经去大使馆报到过了吗？”

“是的，夫人。”

霍尔施泰因腼腆地点点头，想起大使问自己下一步的安排，自己回答要去见奥蒂莉亚时，大使震惊的神情：

“你疯了？去见一个狂妄自大，搞不清自己定位，让普鲁士和沙皇宫廷全都厌恶的，声名狼藉的女人？”

“她是我父亲的朋友……这有什么不妥吗？”

在外人面前，霍尔施泰因一向笨嘴拙舌，不善应对。

“大大的不妥，她几乎是被摄政王流放到这里的。我们大使馆的人都不和她来往。看看她的所所为，竟然还敢当庭和外交大臣辩论，简直是公然对我们外交人员挑衅。”

“我看过备忘录，俾斯麦夫人说的比施莱尼茨先生说的有道理有说服力多了。”

霍尔施泰因小声嘟囔着，这为他赢得了极为异样的目光：

“你是不是旅途太过辛劳了？竟能说出如此是非不分的话！她是个女人！你是要承认我们的智商还不如女人吗？”

“俾斯麦夫人的外交见解，一般人还真比不上。”

至少霍尔施泰因本人是自愧不如的，维特大使只觉得外交部给自己派来个蠢货，他多一句话都不想和这个新职员说，敷衍了几句便打发他去休息。

奥蒂莉亚自然不知道霍尔施泰因因为她和大使还发生了小摩擦，她正郁郁地和这个羞涩的青年闲聊着：“你在彼得堡找到居所了吗？”

“我暂时住在旅店，下一步就开始找房子，”霍尔施泰因略显窘迫地揪着衣角，“这里的物价真的是太高了。”

这句话让奥蒂莉亚起了共鸣，她看看霍尔施泰因一副受气包的可怜模样，难得地生出了恻隐之心：“这里的物价的确不便宜，相比之下我都开始怀念波美拉尼亚了。你就来我这里住吧，还能节省点房租。”

霍尔施泰因没想到奥蒂莉亚竟然如此慷慨，他短暂地怔愣之后急忙对她千恩万谢。能有机会近距离观察接触这个令他颇感兴趣的女人，他感到自己无比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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