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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啸一夜无眠，他挑了个火堆能恰到好处熄灭又不至于把人冻死的时辰，轻悄提上包裹离开了。
皇子的身份太特殊了，嘴上说着摒弃，但那张脸哪怕平头百姓不认得，苏啸能认出来，也会有其他人能认得，岂是嘴上说说就行。
包裹里小杂件多，他从最角落里捏出三枚铜钱，连带一张赤色的狐毛，放于还睡得深沉的栾昀旁，这才头也不回得上山。
三十三枚铜钱，一张狐皮，是苏啸全身的家当。
他翻过山涧，天光已现，无云无雾，金城的城池已然暴露于扶光之中。
看来今天是难得的冬日暖阳。
和边城的荒沙不同，金城虽然也在大封国西北处，但周围有群山绿草，金城部分地区亦延伸至群山之上。
大封国方舆分六路：西北的汉州路，浮州路，北方的洪都路，中原的建炀路，南方的杭州路，仙游路。
金城便是隶属汉州路的一大城池。
苏啸跟随着人群进城，金城有军需要地，有武侠修行门派，外商驻守，人来人往，看守城门的乡兵例行盘问待进城之人更为谨慎。
轮到苏啸了，乡兵问道：“进城为何？”
苏啸从包裹里拿出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封面上写着《忘言录》
“小人是流浪旅人，搜寻天下品食，撰写收录它们，此番便是为金城美食而来。”
乡兵接过书翻了一番，又检查了包裹，确认无碍后，他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善意，“我们这，土豆粉和羊肉最好。”
苏啸谢过，随即穿过庄重肃穆的城门，金城内，是一番人声鼎沸的景象：街口赶羊人赶着短尾寒羊而过，卖报人在叫喊着今日头条，水果小摊上摆着当地盛产的冬果梨。
隐隐有肉香伴着面香的味道钻入苏啸鼻腔，他的喉结不动声色上下蠕动，眼下他身无分文，但好在出门在外，他自己也有赚铜币的本领。
苏啸沿街找寻半天，见着一处巷口茶馆外有讲书台。
说书先生还未至，苏啸便去寻了茶馆老板。
苏啸上前，掏出尺八，恭敬道：“老板，来为说书伴奏，临时赚些铜钱。”
这处茶馆进出人不少，老板应允下来，指了指门口道：“一时五文，赏钱你自己的，去那等着先生罢。”
苏啸便搬来凳子落座于讲书台旁，待台下观众接二连三落座，说书先生才端着茶碗从茶馆中匆匆走出，没过多注意苏啸。
说书人在台前站定，轻咳一声，醒木一拍，台下观众皆安静下来，说书人手握纸扇，抑扬顿挫道：“气吞山海震鬼魅，心有豪气护山河。各位看官，今日我给大家说一段洪都玄鹰——何敬的故事。”
苏啸眯眼，不急不慢得吹奏起尺八，尺八调子苍凉辽阔，配合着说书先生讲书的语气步调，似要带人携往回忆往昔的梦境中去。
洪都玄鹰何敬是二十年前江湖上的有名人物，他师从洪都怒鹰门，不仅渗透怒鹰门极复杂的武学技巧，为人宽厚，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坊间皆是他的美名，怒鹰门门主早将他视作怒鹰门准接班人，可惜的是，一场大战，玄鹰殒贝川。
这场大战叫作贝川之战，为彻底根绝魔教赐佛生，洪都怒鹰门为前锋，杭州斩青莲为侦查，龙川静楼计策，上饶望仙谷为医师，仙游含玉阁一半后援一半领军，苍桐山不归门暗中卧底行刺，朝堂派兵支援，最终于贝川彻底消灭这根扎在大封国的毒瘤。
怒鹰门前锋，死伤最多，何敬在大战中杀敌无数，但最后死于赐佛生袭击，玄鹰就此沉没于贝川江水之中。
“何敬临了前，握住怒鹰门弟子的手，咳血道‘我那妻儿，劳烦诸位关照。’向天怒吼，‘哀哉！痛哉！赐佛生为之灭也!’”
尺八调哀伤幽扬，如同骄傲的鹰在临死前最后一声不甘的啸叫。
看客沉溺于情绪中，苏啸淡然垂眸吹着尺八。
忽然，视线里出现一只冻得青紫的手，握着一串红线铜钱，放在苏啸腿上。
苏啸：“……”
真是被缠上了。
抬头看去，栾昀手里紧紧捏着那张狐皮，披肩也被抱在怀里，手脚上血和泥混在一起，脸上，锁骨上多了些细微的划痕，头发湿漉漉的，像是被露水沾湿的，衣服与昨晚相比更破了，衣襟和衣袖都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了几道口子。
他局促不安看着苏啸，埋在脏污下的眉眼微微低垂，他的睫毛很长，挡住了眼珠，显得更加可怜兮兮。
少年高瘦，挡住苏啸身前一片光。
苏啸放下尺八，呼出一口白气。
他说，“倒霉孩子，你不冷吗。”
栾昀一愣，随后露出一个傻傻的笑。
“哎，哎，哪来的乞丐，滚一边去。”茶馆老板怒气冲冲拿着扫帚出来，眼见着扫帚把就要打到栾昀身上，苏啸噌一下子起身，抓住了扫帚把，挡在栾昀面前，带着歉意道：“这人我认识，抱歉老板，我先不吹了。”
老板嫌恶得从钱袋里掏出两文钱，扔给苏啸，摆手赶人，“快滚快滚，真是晦气。”
苏啸从他手里抽出披肩，给栾昀盖上。
栾昀这格格不入的一身，在街上还是引人注目的，金城是富庶之地，乞丐混混一类的大多流通在边城地带。
茶馆在巷口，他便先领着人往巷子里走。
“你先在这等着。”苏啸捏着铜钱离开，回来时手里提了双布鞋。
在外没什么条件，先穿上鞋子，防止这孩子的脚被冻没了。
且不说栾昀是怎么爬过山进了城门还于人海之中找到了苏啸，身为皇室子弟，有点本事不算稀奇。但他不明白的是栾昀为何如此执着，那张狐皮毛是上乘的赤色，能换五百文钱，足够栾昀不愁吃喝好段时日了，在此期间，他大可寻一个愿意庇护他的人。
苏啸的头隐隐作痛，他看着正在穿鞋的栾昀，张口问道：“为何执着于此？”
栾昀站定，眼中蹦出一丝希冀的光，“公子你若收留我，我便告诉你。”
还收留，苏啸自己都是个流浪的，流浪旅人收留流浪狗？
这未免有些好笑，苏啸哈出一口气，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中似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说道：“好。”
栾昀眼睛睁大，激动的模样，若是给他按个尾巴，必定要摇得像个要上天的菊花。
“真，真的？”
不然呢，甩又甩不掉。
苏啸点头，说道：“但是，我有求为二。其一，你要舍弃三皇子身份，你原有的名字也需舍弃，其二。”
苏啸把帷帽按在栾昀头上，“若日后你与皇室纠缠，或者被认出，总之，你若惹出什么天大的麻烦，不要想着我会帮你，我们一拍两散。你若能做到，我随你跟着。”
栾昀拉开帷帽一角，答应得爽快，“我可以，当然可以！万分可以！我决不添麻烦！”
很好，就这么说定了，这样一来，万一有事发生，苏啸也可及时抽身。
不过这倒霉孩子没意识到，自己就是个麻烦。
栾昀问道：“请问公子贵姓？”
能追着个不认识名字的陌生人两天，毅力从某方面来说也是顽强。苏啸内心叹了口气，没把这话说出口，回道：“免贵姓苏，苏啸，字衔枝。”
“苏公子！谢谢，谢谢您！”栾昀激动到眼角含泪，差点就要给苏啸跪下，苏啸上前把栾昀拉了起来，也就在这时，他听见栾昀肚子里就发出咕噜两声。
栾昀缩了手，表情有些羞赧。
少年人不抗饿，又跟着苏啸走了两天，滴水未进。苏啸从昨天到现在也未曾进食，他想起那近在眼前的手抓羊肉，心在滴血。
如今多了张吃饭的嘴，怕是与羊肉有缘无分了。栾昀这身装扮也得找地方换掉，总不能让他一直穿着乞丐衣，披着披肩。
“先找个地方，把你这身换了。”
苏啸在路边买了两菜包，又找了客栈，吩咐小二备热水澡给那小乞丐，扭头出门，将那狐皮换成铜币，衣铺的女掌柜刚开始还在据理力争讨价还价，说苏啸那狐皮有些老，苏啸把碎发往脑后一撩，眉眼微蹙，掌柜便心软了。
苏啸用狐皮换了五百文和一件男子冬衣。
苏啸：“再来件里衣吧，掌柜的。”
掌柜：“你你你不要仗着好看得寸进尺！”
栾昀某些小伎俩还挺好用，苏啸现学现用，竟也有意外之喜，掌柜还是给他翻找了件里衣。
除却客栈的两百文，再去医馆买了治跌打损伤和冻疮的药物。还剩了二百多文，看来他跟手抓羊肉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苏啸脚步飞快，拐进一家手抓羊肉店，“六两羊肋条，两碗汤面带走。”
掌勺的从锅里抬起头喊道：“客官，汤面只能堂食。”
“我稍后再来。”
“好勒！”
苏啸快马加鞭赶回客栈，急迫的心情已经忽视了客栈小二同他抱怨那小乞丐太难洗，洗了整整两桶水，得加钱。
苏啸推开客房，屏风后传来哗啦的水声，随后是栾昀惊惧的声音：“苏公子？”
“嗯，是我。”苏啸将冬衣和里衣挂在屏风上，说道：“泡完澡换完衣服，待头发干了，我们去找些东西吃。”
“好，好，谢谢公子。”屏风后又是一阵水声，听上去是栾昀从浴桶里起身了，“公子，我想好新名了。”
“哦？”
栾昀拉下冬衣，边换冬衣边道：“简覆云，怎么样？上竹下间的简，翻云覆雨的云覆倒过来,如何？”
苏啸坐于桌前，看着栾昀换好冬衣，从屏风后走出，不带感情道：“你若喜欢，我没有意见。”
那身冬衣颜色整体为苍灰色，料子也是最普通的料子，被他穿在身上，却有独他一份的气质，他发间滴答着水，脏污全部消失不见，在尘埃里摸爬滚打几月，眉眼倒还如苏啸半年前所见。
栾昀，不对，简覆云擦着头发，笑得温和。
他说，“公子，我知道那个帷帽，是你故意扔的，所以我想，公子定然是个心善无比的人。”
苏啸拿着治跌打损伤药的手一顿，很快又恢复正常，垂眸道：“你想多了，那是风吹的。”
简覆云嘴角挂着笑，没有反驳苏啸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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