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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黎曼锋利的眼神中，危子倾转过头面无表情道：“黎曼，我得和你说一件事情。”
小杰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个大人把他安顿好，黎曼把他带到了书房里。危子倾站在黎曼面前，平静而有力地叙述了小杰克给他说的一切，他既不夸大，也不错漏，只是如实地把一切说了一遍。他目光如炬，如同审判的火焰一般注视着黎曼，问道：“你们怎么能这样对一个孩子？”
“抱歉。”
黎曼叹气道。
“对一个外人道歉比对那孩子道歉容易吧。黎曼先生，我对语言学确实有一点研究，但语言学家不是医生，治不了病。”
危子倾较真地说道。
黎曼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会拜托子爵阁下再去找医生……”
“不是找不找医生的问题，黎曼，你得让子爵多关心关心那个孩子。”
危子倾望着他，对方脸上带着疲倦和烦躁，但也有几分不耐烦，他之前一定听过很多这样的论调，以至于现在对此已经不敏感了，“怎么会有人一年都不去看他的孩子？”
黎曼笑了起来：“危先生，你不了解他，子爵非常重视自己的孩子，他为他专门改造了房子，亲自向言灵教会大主教询问了教育方法，还请了最好的老师……”
“在他面前嚼舌根子的老师？”
“……”
黎曼张口结舌，正在此时，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是我的错，我已经处置了那个人。危先生，请不要妄自菲薄，您可以是很好的医生，我还指望你给我一个建议呢。”
子爵从书架中走了出来，依然一脸苍白，穿着和自己的年轻外表不相称的华服，宛如一个天真的幽灵。危子倾惊讶地看向黎曼，黎曼脸上却有同样的惊讶，他似乎也不知道子爵之前在这里，只是讷讷道：“子爵阁下。”
危子倾对子爵冷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
“这我考虑到了。”
子爵朝着黎曼道，“我的骑士，给他说说我的事情吧。当他听到一切之后，他就会明白了。危先生，我的故事简短又无聊，不过为了我的孩子，只好请你耐心地听一听。”
紧接着，危子倾从黎曼口中听到了那个故事。
“阁下年轻的时候，安西雷亚的继承人比这里的书架还要多，在上一位子爵去世后彼此攻击……阁下是上一位子爵唯一的儿子，但是非婚生子，在子爵去世的时候还在歌赛达念书，一回来就遇到了这些事情，阁下那时候确实慌了手脚。那时阁下有一位平民恋人，他担心她会成为他的弱点，便让我照顾她，然后自己投身于家族的纷争当中去。那时子爵和我说，如果他死了，就让我娶夫人，这大概就是这些流言的来源吧。”
黎曼说到这里，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黎曼，说重点吧。”
子爵淡淡道。
“是。阁下稳固子爵之位后迫不及待地娶了夫人，但他因为之前那些斗争而疾病缠身。夫人死于产褥热，阁下却总觉得是他传染了夫人。小杰克出生后阁下深爱着孩子，愿意给他最好的一切，但阁下不敢再靠近他，生怕他会和夫人一样……孩子和孕妇一样，都容易被疾病侵染。”
黎曼顿了顿，有些感慨地说道，“我们也没有想到，这会带来这么多流言蜚语，还让那孩子对阁下心生间隙……”
等黎曼讲完这个短故事，危子倾还在发愣，子爵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颓废在他脸上散开，他总结道：“这就是我的故事，命运是最好的讽刺诗人。”
危子倾喉咙滚动了一下：“我很抱歉，阁下。”
的确，光听这个故事并不会觉得是多么绝望的故事，但当故事的当事人站在他的面前，危子倾就觉得笑不出来了。
“不要抱歉了，危医生，我要你告诉我怎么帮他。”
子爵注视着危子倾，面容冷峻起来。
危子倾想了想，他并不是儿童教育的专家，但是他在现代生活了那么久，多少了解一点孩子们想要的东西：尊重和爱。其实孩子和大人没有什么不同，但总有人试图把他们当成一无所知的小动物，仿佛只要让他们吃饱穿暖就足够了。他开口道：“子爵阁下，你也许不能常在他身边，但你至少应该和他说说话。”
子爵专注地看着危子倾，点了点头：“好。”
“他的年纪已经什么都懂了，你要把一切和他解释清楚，告诉他你爱他。”
“好。”
“不要让他老待在那个房间里了，多给他一点自由。”
“好。”
“还有……小杰克很害怕被抛弃，你得让他知道，你很重视他。”
子爵沉吟了一下，抬起那张年轻的脸：“我明天有一个晚宴，我会让杰克参加，在晚宴上宣布他是我的继承人。这样可以么，危先生？”
危子倾点点头，认真叮嘱道：“记得到时候不要忽略他的感受，一切都要以他为重。”
子爵露出了苍白的笑容：“我知道了，危先生，这可都多亏了您。您后天也来参加晚宴吧，我会在那时把皇家许可给您，您就不用担惊受怕了。那之后您会留在安西雷亚领么？”
危子倾不想留在这里，他难得来到一个异世界，不到处走一走看一看简直是浪费资源。但是当子爵这么问的时候，他眼睛也不眨地回答道：“如果阁下希望的话。”
子爵哈哈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危子倾的肩膀，对他眨了眨眼睛：“危先生，带我去看看杰克，好么？我很久没看见他了。”
危子倾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好了起来，在前面带起路来。黎曼悄悄松了口气，和子爵并肩走在后面，欣慰地看着子爵的侧脸，经过了四个冬天和五个夏天，子爵终于把夫人的死放在身后，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他还记得那年在染血的产房前子爵伤心欲绝的脸，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抱着自己的儿子不知所措的样子足够软化任何铁石心肠，然而他自己的心却从那一天开始坚硬如铁……直到今天。危先生，你真是个卓越的医生。
在这时，子爵忽然伸出手，抓住黎曼的手。黎曼疑惑地侧脸看去，子爵那苍白细腻的脸却没有任何变化，时间似乎凝固了一般。只有黎曼手心一凉，多了一张纸条，子爵迅速把手收了回去。
“到了，阁下。”
危子倾在门口停下。游戏室的门是半敞开的，几个仆人里里外外忙碌着，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借口进入这个房间，抓紧时间找到地毯里每一根头发、玩具上每一颗尘埃清理干净，然后才能心满意足地离开。在游戏室的角落，小杰克孤零零地坐着，一边看书一边自顾自玩一辆小马车。
年轻的子爵有些促狭地站在门口，低声问：“他会不会怪我？”
“请你受着，阁下。”
危子倾恭敬地说道。
子爵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朝着小杰克走去。仆人们难得见到子爵来这里，忙不迭地行礼，问好之前子爵示意他们安静，缓缓地，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儿子走去。这孩子已经快一米高了，眉眼秀气，和他妈妈很像，喜欢看书这点也是，而他之前从未发现。
他错过太多了。
他终于走到了小杰克面前，蹲下身，不敢去看孩子，先去看那本书，轻声问：“你怎么喜欢上这本书的？”
小杰克慢慢抬起头，还没开口，眼泪已经流了下来：“爸爸，你终于来找我了。”
他一边说，一边哭了起来，子爵轻声安慰他，告诉他自己不能拥抱他，只能用好听的声音抚慰他。小杰克的哭声越来越大，泪水滴在书本上，晕染了羊皮纸上的墨字，子爵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手帕，轻轻给小杰克擦眼泪。
他依然和四年前一样不知所措，但是这一次他不会再逃避了。
危子倾站在门口，看着父子俩互诉衷肠，心底隐隐有些嫉妒。不知自己的家人现在在干什么，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见了？……无论是怎样，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了。这两父子能够和好，自己的未来也就有了保障。他想起神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记住，你不了解这个世界，不过只要坚持住，一定会有转机。”
你瞧，转机不是已经到了么。
黎曼欣慰地看一对父子和好，悄悄退出门外，抬起手迅速扫了一眼手中的字，立即把手放了下去。像一滴水发现了海洋，看见子爵父子和好的喜悦突然消解，他怔怔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抬腿又进入了房间。危子倾冲他打了声招呼道：“你怎么脸这么红，有这么热么？”
“确实有点热。”
黎曼含糊道。
危子倾耸了耸肩：“的确，这场景让人有点……”
“危！”
房间里的小杰克忽然大叫一声，跑过来抱住危子倾，“爸爸说明天我们可以一起参加晚宴！你不是说你还有两个弟弟妹妹么？我能见见他们么？”
“好啊，他们应该会喜欢认识你的。”
子爵站起来，吩咐道：“太好了，黎曼，这件事情也拜托你了。”
黎曼望着他，嘴唇动了一下想要说什么：“阁下，这次就……”
子爵忽然走过来，伸手握住黎曼的手，诚恳无比地看着他。只有黎曼知道，子爵这时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把他手中的纸条抽了出来。领主满脸笑容，天真的像个孩子：“谢谢你，杰克非常感谢你呢。”
黎曼的手指僵硬，他慢慢地重新握上手，对子爵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子爵的笑容灿烂得令人难以忘怀，他打了个哈欠，忙用手去掩，那张纸条在指缝间一闪而过，消失在他的唇间。子爵接着手的掩护，冷冷地看了危子倾一眼，手掌放松地放了下来。他看着儿子：“孩子，跟我来，和你说几句话。”
小杰克兴冲冲地跟了过去，仆人们重新开始收拾，危子倾和黎曼面面相觑，前者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我怎么有种用过被扔掉的感觉？”
黎曼心一跳，笑道：“不至于吧。”
“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危子倾耸耸肩，“你要去接我的弟弟妹妹，能带上我么？”
“我明天再去。”
黎曼镇静地说，“你真的要跟我去，就不怕我在路上把你们三个一起杀掉？”
危子倾吓了一跳，疑惑一闪而过：“不至于吧，你有什么理由要杀我？”
“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黎曼低下头，回想那张纸条上的内容：【处理掉他】。
花体，手写，笔墨还没干。子爵在书架中写下这句话握在手里时是什么心情？他是气定神闲，还是也对一个天才的陨落有些许惋惜？
黎曼把胸中那口不快缓缓吐出，对危子倾道：“危先生，忘了告诉你，今天早上仆人不慎把颜料洒在你的房间门上，所以我为你换了一间房间。”
“……”危子倾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黎曼说的理所当然，他一时没想到要怀疑对方。
“所以，请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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