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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子倾仿佛回到了第一次来到子爵别墅的那一天，那时也是布衣骑士黎曼带着他在别墅迷宫一般的走廊间行走。这些日子他往返于这些长廊间，以为自己已经熟悉了这里，但是这次黎曼带他走的路更为复杂，上了许多台阶，危子倾总觉得自己在不断绕圈，但是周围的装饰似乎又有些些微的差别。子爵的别墅几乎是个小城堡，有这样复杂的走廊不奇怪，危子倾这样安慰自己，追上黎曼的脚步。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我之前住的房间旁边没有客房了么？”
“抱歉，这次的仆人太不小心了，那几间房子都沾了颜料，清理起来很费事，偏偏明天还有人要来……只能委屈你了。”
黎曼道歉道，“不远了，就在前面。”
他走了几步，打开一扇门，对危子倾道：“就在这里，真不好意思，请进吧。”
危子倾跟着走到门口，只见门里漆黑一片，连蜡烛都没有点上。虽然他对这个世界惯用的烟熏火燎的蜡烛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是他也很清楚，子爵的仆人总会在他回房之前点亮它们，免得他摸黑行走。违和的感觉越来越强，他站在门口，看黎曼用火柴把蜡烛一根一根点上，又点了火炉。在摇曳的烛光之中，他看见这屋里一切摆设都极尽简洁，床褥整齐地铺好，地毯上有一层淡淡的灰，这里应该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违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危子倾皱着眉头，看黎曼亲自把房间里陈旧萧条的痕迹打扫干净，对方似乎对这些事情很擅长。对方腰上如平日一般系着一把长剑，危子倾用余光打量着那把长剑，它的剑柄已经磨得光亮，剑鞘上的花纹清晰鲜亮，主人一定非常爱惜它，危子倾记不起这把剑拔出来的样子，也就是说，他的主人还没有遇到过需要拔出这把剑的情况。正如会咬人的狗不叫，真正的致命的剑，见光的时刻一定少之又少。
黎曼整理好房间，抬头看见危子倾还站在门口，冲他笑道：“怎么不进来？”
危子倾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黎曼，真看不出来，你还挺擅长家务的。”
“说不上擅长吧，不过我做骑士随从的时候，主人的家务都是我来负责的。我也是平民出身，不像子爵，从小就不用关心这些琐碎的事情。”
黎曼不在意地笑了笑。
“你和子爵感情真好啊。”
危子倾缓缓走进房间，坐在床上，“我真羡慕他，能有你这样的朋友。”
黎曼笑了起来，靠在旁边的书桌旁：“为什么不是羡慕我，而是羡慕他？”
危子倾注视着黎曼，对方的手已经悄悄握在了剑柄上，他自嘲地笑了笑：“骑士阁下，如果我有一个朋友，他愿意为我做所有的脏活，你一定也会羡慕我——您不必这样，我逃不了。我只是想要知道为什么。”
他盯着黎曼，捕捉到对方手上的动摇，“子爵不想给我许可，只要让你把我送回监狱就行了，何必要亲自劳烦你来弄脏手？”
黎曼握剑的手紧了紧，慢慢松开放在身侧，他带着三分惋惜对危子倾说道：“危先生，根本不是许可的事情。子爵手上有足够的许可，如果你只是用语言学就解决了杰克的问题，他一定很乐意把许可给你。”
危子倾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他迅速地回忆了一遍，记忆中重要的部分除了语言学相关就只有子爵那个简短无聊的个人故事，他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之处，难道他还有遗漏什么么？快点想起了，那说不定可以成为他手上的筹码……
“您不必费心去想了。”
黎曼同情地对他说，“我不会杀你的。”
危子倾的思路一断，他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黎曼，对方的手碰也没碰剑柄，全身的肌肉也都放松着，一点也不像一个杀手。这不合理，他想，对方已经承认了杀意，却迟迟没有拔剑，难道仅仅是因为同情自己的遭遇么？可黎曼的眼神坦然，他伸手从桌上拿起一个骑士的小雕像在手上把玩着，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为什么？”
危子倾问道，“你不是来杀我的么？”
“危先生，我是一个骑士，虽然不是足以为楷模的美德骑士，但我也是一个骑士。用剑斩杀手无寸铁之人这种事情，骑士是做不出来的。”
黎曼把雕像放回桌上，用手握住剑鞘，危子倾的神经随之绷紧，但黎曼的下一个动让他彻底惊讶了——骑士把他的剑从腰上拿了下来，随手扔到了门外。他拍了拍手，冲危子倾笑了笑：“这样是不是感觉好一点？”
危子倾惊异地看着他，半晌都没找到一句合适的话。他想起泽维克也曾经说过，如果他是骑士，说不定会放过自己，那个时候他以为这只是一句笑话，没想到骑士真的会这样……绅士得让英国人羞愧。他点点头，苦笑了一下：“这样子爵大人不会生气么？”
“不会的。”
黎曼很笃定地说道，“危先生，今晚请你睡个好觉，明天我会把那两个孩子接到宴会上，到那个时候，你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危子倾目送黎曼离开，晚上黎曼又亲自送了晚餐，好像是仆人们要忙着准备第二天的宴会，都抽不开身。吃完晚餐也到了睡觉的时间，危子倾拜托黎曼熄了蜡烛，躺在床上，久违地失眠了。从监狱来到子爵这后他睡得相当好，然而现在还是一样的绸子面衬皮的被子，一样的软绵绵的大床，他却突然认起了床，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了。
之前发生的事情仍让他匪夷所思，黎曼承认了子爵的杀意，却什么也没有做，就这样离开了，最离奇的故事也不会这么编。是骑士真的高风亮节，还是他危子倾运势惊人？如果把他们所处的位置换过来，危子倾才不会管对方可不可怜，既然自己的心思已经暴露，还是一剑杀了为妙。
火炉噼里啪啦地响着，烧得十分旺盛，不时蹦起几个火星，似乎只差一点就要落在地毯上，让人心惊胆战。危子倾对这样的明火有一种畏惧之心，听着木头爆裂的声音，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在之前的房间里，他总会拜托仆人们抽掉几根柴火，让火炉烧得不那么猛，但是他之前神经太紧张，忘了和黎曼说这件事情。他用被子盖住头，试图把燃烧的声响留在外面，但是没有用，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像钟表的滴答声一样如影随形，捂住耳朵也能钻进心里。
如此这般了许久，危子倾实在睡不着，决定还是找人把柴火拿出来几根。他跳下床，裹上毛皮外套就往外走。他拉开门闩，用力一推，却听见咣咣两声闷响，门只是晃了晃，纹丝不动。危子倾起初还以为是哪里卡住了，反复推了几次无果后，终于意识到不妙。他进来前没有仔细看这扇门，只记得它和之前自己住的那间房的门不是很一样，现在再回想，恐怕就是因为这扇门可以从外面反锁上。进出这间屋子的只有自己和黎曼，始俑者不言而喻。
……用剑斩杀手无寸铁之人这种事情，骑士是做不出来的。
……到那个时候，你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危子倾现在才明白对方这两句话的含义，不由觉得好笑。好啊，高洁的骑士不愿用剑斩杀手无寸铁之人，于是设下了复杂的圈套让他自寻死路。他只不过是想要活下去，多么平凡普通都行，为什么连这样的愿望都实现不了呢？
危子倾用力踹了几脚门，毫无用，只是脚疼。他离开门边，迅速思考着。反锁门本身毫无意义，对方一定还有什么动。这个房间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陈设和之前的房间没有区别，唯一让人在意的就是这个过度燃烧的火炉了。
……火炉？
危子倾回忆起黎曼之前进屋点火的样子，对方的动其实相当小心，自己也是在那个时候产生疑心的。他目光落在火炉上，火炉猛烈的燃烧着，火星还在蹦跳着，越过铁栅栏落在石头地上。危子倾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他抑制着心中对于火的恐惧，慢慢俯身朝着壁炉里望去，但是火太旺，他看不清。
他定定神，从壁炉旁边拿起火钳子，迟疑了一会儿伸进壁炉，火焰的热量呼地一下传到他的手上，他头脑一片空白，噩梦不停地在脑海中闪现，血液，火焰，电火花，焦臭味……他握着火钳子的手一下子松开，火钳子自然下落，丁丁一声卡在铁栅栏上，然后落在石地面上。
他目光落在火钳子上，却没有看它，目光茫然地看着过去的一幕幕发生。与其说他害怕火，不如说他痛恨火，因为火总会让他想起一些不愉快的记忆，而他现在还没有能力轻易从中挣脱。好在这一次，记忆没有让他痛苦很久，他重新看见了眼前的一切，目光从火钳子上移开，落入壁炉当中。他刚才那一番搅动把木头翻得乱七八糟，引火的小木头落了下去，一块上好的柴火翻到了最上面。危子倾叹了口气，拿起火钳子打算再整理一下这些柴火，忽然看见那块大木头下面似乎露出了什么东西。他用火钳子拨了一下，那样东西彻底露了出来，已经被烧得有些变形，但是危子倾还是认了出来。
那是一枚蜡烛。
蜡烛？
危子倾环视四周，借着壁炉微弱的光线，他看见房间凹进去的墙壁中摆着无数根蜡烛，那些蜡烛在之前被黎曼一根一根点上，又在自己的请求下由他熄灭。但是如果自己没有那样请求，它们会不会就燃烧整个晚上？
危子倾突然感到一阵头晕，鼻子里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伸手摸了摸，在火光中看见了手指上的鲜红，而更多鲜红还在顺着他的人中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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