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干冷得在窗格上冻起厚厚的冰花,窗外树干光秃秃的,落着零星的雪。这雪也待不了多久,日头一出来就化成水,白的雪覆上薄得透明的冰晶,折射出光彩几乎令人眩迷。
书房里地龙烧得并不算旺,微微的寒冷不至于使人困倦,热腾腾的茶汤又驱散最后一分生寒,当真是最合适的温度。
沈朝踏踏实实跟着学了三日沏茶奉茶的规矩,稳稳当当地将紫漆木盘中的茶盏端起来,正要放下去之时,却猛然听得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世子殿下今日回府了。”
她端茶的手一顿,停滞在半空中迟迟未落下,她的目光随着声音的来源移过去,是个面白的小厮垂手侍立于陈胤兰右侧稍下方,话语迅速且清晰。
“又惹了燕王殿下的怒……”
“咣当”一声清脆的响动使得小厮的话音停下,他望过去,是茶盏被打翻了,尚有余温的茶水倒在案几上,将宣纸上的墨迹都晕染开来。
奉茶之人是个面生的男子,容色姣好得似女子,浑身却很清肃,不像是普通的随从。现下这奉茶之人也知晓自己犯下错误,直直跪下听候发落。
陈胤兰未发话,小厮也一时不敢开口,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
地面的凉气透过并不算薄的衣裳将膝盖冰得微痛,沈朝不自觉轻蹙着眉头,偷偷抬眼时觑见陈胤兰将沾染了茶水的宣纸揉成团块扔到篓中,而后命人将案几上剩余的茶水拭净。
他还没有开口责备,沈朝却想起他扔掉的是适才写了有大半个时辰的信函,不由得心下一虚。
待这番小插曲都收拾妥当,陈胤兰重新铺好一张宣纸,细致地以掌腹抚平,以白玉狮子镇纸压好,平静道:“去外面站一个时辰。”
沈朝没有抬头,应了声“是”,起身时瞥了一眼她身后侍立之人。端着紫漆托盘的小厮面色如常,根本瞧不出来半分心虚。若非沈朝真切地感受到了,又怎会知道这小厮方才故意以托盘撞了她端茶的手肘,这茶才会翻倒了去。
沈朝本已往外走出几步,又停下低声解释道:“陈相公,小人并非有意打翻茶盏,实是奉茶之时不慎受人碰撞……”
“两个时辰。”陈胤兰语气平和。
沈朝这下一言不发地出去,推开书房的门,还没提步走远,屋内之人仿佛对她的行迹了如指掌。他的声音因着距离的阻隔有些低微,但一字一句极为清晰,“就站在檐下,不必关门。”
沈朝喉间一哽,这是要时时刻刻观察着她有没有偷懒,或是搞什么小动作?站在檐下也就罢了,竟也不顾寒气入内,令门户大敞。
她果真不敢耍什么小把戏,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外,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树,叶子几乎都掉光了,只有零星的几片枯黄还淹没在树梢的雪中。沈朝分不出来这是什么树,只知道不是松树柏树梅树之类。
这园子里也没有栽一株能在冬日里生长的树,连半点鲜亮的颜色都瞧不见,目之所及全是沉闷的墙壁的灰,和满地的雪的白,枯燥而乏味,他瞧着不觉得难受么?
手脚被冻得麻木,沈朝也没动弹一下,直到双脚几乎没了知觉,她才极轻地活动了一下脚踝。僵硬的双足稍稍生起热意,沈朝刚舒展着眉心,抬眼却见陈胤兰站在檐下,就站在她身侧不远处,也不知看了多久。
沈朝低下头,装作没有看见,继续如雕塑一样站着。
陈胤兰终于抬步缓缓走近,寒冷引得他轻微咳嗽起来,捂着帕子缓过气后他才说话,话音里带着微讽:“这就是三日的成果?”
再给她一月,后面站着个人杵她的手肘,那茶也得翻。
沈朝目不斜视地道:“回禀陈相公,凡事需天时地利人和,人若不和,使再大的功夫都没用。”
不知是因为寒气,还是被她的话语气的,沈朝听见一阵咳嗽,比先前还要猛烈些。
平复下来之后,沈朝觉得他清朗的声音里都带上了轻微的嘶哑,只是他的语气里仍辨不清情绪,但肯定不是高兴。
“看来是还不知错?”
“小人的确有错,但错并非全在小人一人。”沈朝一板一眼回。
“好。”陈胤兰点头,“那便站到了悟为止。”
了悟?她还有什么好了悟的?沈朝心道,不过是找个法子磋磨她罢了,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自有一番说辞来应付。她早就料到陈胤兰将她放在身边,这日子定然不好过,如今也算意料之内。
她也不争辩了,就站在原地,听着陈胤兰的脚步声渐远,她没张望一眼,左不过染个风寒罢了。不妨一阵风来,沈朝打了个喷嚏,远处的身影似是微顿,而后继续缓缓行着,再不见一丝踪迹。
书房里的小童子突然蹑手蹑脚地窜出来,年岁不大,很是活泼,见着她真的在檐下一动不动站着时,跑到她身边小声提醒:“陈相公已经走了,你进去待一阵子不妨事的。”
沈朝摇了摇头,免得被他瞧见了,揪住这番错误,又是好生一顿罚。
小童子名唤福宝儿,很喜庆的名字,也是沈朝在燕王府里见过最生动的人。
福宝儿好说歹说劝她进去暖一暖身子,还拿了茶果糕点让她垫垫肚子。
“你放心,我替你看着,等陈相公快回来了,你再站回去。”福宝儿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沈朝不由得莞尔一笑,摸了摸福宝儿头上两个小小的发髻,真是奇怪,陈胤兰身边竟然有这么个鲜活的小随从。
“其实陈相公人不坏的,你好好跟他认个错,肯定就没事儿了。”福宝儿给她递过来一杯温热的茶。
沈朝接过茶水,故意逗他:“可我不知道错哪儿了,我觉得自己没错,是陈相公错了。”
福宝儿一愣,下意识道:“陈相公不会错的。”
话刚说出口,福宝儿对着沈朝的双眼,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诺诺道:“就算不知道错哪儿了,反正认错就对了。”
福宝儿人小,但办事很靠谱,当真没让她偷懒的举动被陈胤兰瞧见。陈胤兰回来之时,沈朝刚睡足饭饱,重新站在檐下。
“你可明悟了?”陈胤兰问。
沈朝如今吃饱睡暖,心情自然舒畅,以诚恳的语气回道:“小人知错了。”
她以为陈胤兰还要问她错在哪儿了,然后又是一通变着法儿地挑错,好生再折腾她一番。可等了很久,也没听到陈胤兰说话。她抬眼去看,却见陈胤兰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神色不辨喜怒。
“好。”陈胤兰垂眼颔首,“今日便到这里,你回去罢。”
这么轻易就放过她了?沈朝应“是”,还有几分将信将疑地往外走。
才走了几步,就听得身后一句,“你往何处而去?”
沈朝感到莫名其妙:“小人回自己的居所啊。”
陈胤兰将手炉递给身旁的福宝儿,走进书房时低头吩咐:“在沁芳园拨一处与她住。”
“既已在我这里做事,断然没有住到别处去的道理。”他道。
沈朝回头看时,只望见已经阖上的房门,他方才那话像是给随从说的,也像是特意说给她听的一般。
搬到哪儿去住于沈朝而言都无所谓,不过是个睡觉歇息的地方而已。可刚把一应事物都搬到沁芳园来,她就后悔了。
还是有差别的,极大的差别。
她是女子,不方便和其他小厮住在一处。这还不是最糟的,最麻烦的是与她同屋而住的人中,有徐三,那个被她顶替掉位置,现下在洒扫的徐三。
沈朝这边心里存着疑,徐三却一改当日的刻薄,一副冰释前嫌的模样,还笑着过来帮她收拾物件。
她略略扫过同屋的几人,边打着招呼边将其名字与容貌对上。只是他们都神色淡淡,对她爱搭不理,只跟她微微点头之后就去自做自事,有的甚至连头也不点,只当没看见。
徐□□而是最热情的那个,还邀着她一同去用晚膳,宽慰她不必拘谨,相处一阵子就都熟了。
沈朝半推半就着答应了,心里却开始筹谋着怎么能搬出去自己住一间。这两天先凑合着睡,晚上和衣而睡也不是不行。
用完晚膳,沈朝同徐三一起往回走,正闲话着徐三突然没了声。她侧头一看,却见徐三捂着肚子,面色痛苦。
沈朝刚要询问,徐三摆着手,急急道:“我欲解手,你可先去。”
徐三跑远,沈朝也不着急,慢慢踱步着将沁芳园内的分布摆设都尽收眼底。
她回到居所时,寒风裹挟这大雪疯涌而来,冷得人直打哆嗦。
屋内人很齐全,但一片死寂,都直勾勾地盯着她,包括徐三。
沈朝先是疑惑,马上她就知道了缘由。屋子里所有人的床铺都被人浇了冷水,只有她的被褥依旧干净如新。
这纵然不是贼,也能被当成贼了!
“你若是心怀不满,也不必做出如此下作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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